你好,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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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2012-2-14 21:29:18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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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 />  彼得站起来微微活动僵硬的右腿,心中难免自嘲,曾经是橄榄球四分卫,现在坐得久了,身体都抗议。<br />  转而又想,能活下来,已是上主恩赐。总会越来越好的吧。<br />  这只是他复学的第一天。<br />  并不在考试期,入夜十一点,通宵图书馆即使灯火通明,只剩下寥寥两人。<br />  彼得并没有特别的事情要赶,纯粹是拖延回家。<br />  事故以后,被迫搬回家中,母亲呵护备至,他不是不懂感恩,只是,有点窒息。<br />  除他另外的女孩,倒是专心致志。静极了,听得到键盘在她指间劈劈啪啪地响。偶尔停下喝一口咖啡。<br />  像是察觉到彼得的注视,女孩抬起头,迟疑了一下,站起向彼得走来。<br />  不是不漂亮的。那种典型的东欧姑娘,雪肌金发,身段修长姣好,在彼得接近两米的身高面前,也毫不尴尬,笑起来有一个酒窝。<br />  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笑得特别亲切。<br />  女孩开口说道:“你好,陌生人。”<br />  轻轻一声问候,惹得彼得心慌,中学时代的某个身影恍若闪过眼前,也许是个受欢迎的啦啦队长,也许是个戴眼镜的全优学生,也许是个被排挤的超重肥妹也说不定;彼得记不清,但几乎忘不了,久违了,心动的声音。<br />  然而,她只是个陌生人。<br />  彼得礼貌地答道:“你好。”<br />  “你在干什么?”女孩凑到屏幕前张望,“哦,随机的视频浏览。”<br />  “只是打发时间。”<br />  “视频加脸书,打发时间的最佳伴侣。”<br />  “我已经很久没用脸书,忘记了帐户密码。”<br />  “这样也能忘?”<br />  “我很健忘。”彼得转移话题,“这么晚不回家,你在赶作业吗?”<br />  “并不是,我在琢磨一个理由,写一份作业延期的申请。”<br />  “这可不好办。没有学术惩罚的获准,在昆州大学鲜少发生。是什么作业?不如试试做最后努力。”<br />  “两万字的经济课题研究。明天下午四点截稿。”<br />  “目前写了多少?”<br />  女孩抿一抿嘴,下唇落下两痕浅青:“758字。”<br />  彼得倒吸一口冷气:“好吧,你的确应该申请延期。”<br />  女孩不说话,头埋得很低,像是打破了花瓶在认错的小学生,半晌才说:“如果现在有空,能请你帮忙吗?”<br />  “关于什么?”<br />  “我需要使这半年的无心向学符合逻辑,拿到延期的机会。”<br />  “或许可请医生出具证明?”<br />  女孩笑:“可惜我向来是健康宝宝。”<br />  “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br />  女孩又笑,这一笑却显出苍凉与无奈:“请你帮我出谋划策,我需要一段讲得通的爱情故事,有一个足够伤感的结局。”<br />  原来是指望以感情戏打同情牌的那一型,彼得忽然对女孩生了些恶感,不耐烦地说:“我可不擅长编造故事。”<br />  “我也不擅长。”女孩并不因彼得溢于言表的烦躁而懊恼,道,“不如我们来玩角色扮演?带入人物逻辑来轮流讲这个故事,这样也许会比较合理。”<br />  彼得想推托没有时间,看看视频网上自己刚刚浏览的雷帝嘎嘎滑稽模仿,实在没什么说服力。<br />  “比方说,你是我的男朋友。”<br />  “我可没这个福分??”彼得嘟囔道。<br />  “做得不错,我的用词欠妥,”仿佛完全没有感知到彼得语气中的讽刺,女孩居然称赞,“应该是前男友。那么现在,你需要一个名字,‘彼得’怎么样?”<br />  “你认识我?”彼得一愣。<br />  “不,猜对了吗?完全是瞎猜,谁不认识几个彼得?”女孩接着说,“我的名字是洁德。”<br />  “好名字。”<br />  “谢谢。我会向家父转达你的称赞。”女孩调皮地眨眨眼睛,“有了人物之后,我们需要一点点背景。你高中是在哪里读的?”<br />  “圣路易斯。”<br />  “好,那么,我们就是在圣路易斯认识。”<br />  “所以,我们是彼此的高中甜心?”<br />  “不,你暗恋我,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们正式在一起,是在升入昆州大学后。”<br />  “哈,多方便。”<br />  “谁叫这是我在编的部分,我说怎样就怎样。”<br />  “好吧,”不得不承认,彼得的兴趣,居然被钓了起来,“那么,我为什么会暗恋你?”<br />  “这个不重要,”洁德沉吟一会儿,还是说道,“我并不很清楚,但是,我想,也许是因为一次比赛上,你失误失分,被教练臭骂,我为你报仇,抢了鼓乐队的长号,故意在他耳边吹了一声,几乎把他震聋。”<br />  “这是个不错的桥段。”<br />  洁德补充道:“对了,我是拉拉队长,你是橄榄球四分卫。”<br />  彼得惊得坐下:“你怎么知道?你是谁?”<br />  “我是个完全陌生人,不要疑神疑鬼,”洁德不在意地拍拍彼得的肩膀,“这只是一种非常经典的身份设置。我们是相配的。”<br />  彼得强行压下疑心:“既然这么相配,后来为什么又分开?”<br />  “你觉得呢?”<br />  “最普遍的原因,不外是由于,我不知好歹,花心出轨;而你伤心欲绝,忍痛分手。作为最无辜的受害者,保证你博取院系老师的同情。”<br />  “这个故事,恐怕已经被用滥,我说开头,老师知结尾。不,故事不是这样发展的。况且,”洁德会心一笑,“彼得是个好人。”<br />  “多谢称赞。”<br />  “别得意,我是说故事中的彼得。”<br />  “好吧。那么,好人彼得与你又是因为什么分开?”<br />  “也许是因为家人反对。”<br />  “哈,罗密欧与朱丽叶。”<br />  “你母亲不喜欢我。”<br />  “既然我们相配,我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br />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来自单亲家庭,性格破碎,你母亲不相信我能给你长久幸福;也许只是因为她不喜欢波兰人,私下里,她叫我‘波兰鬼’。”<br />  彼得微微皱眉,这样的描述,现实生活中,以他妈妈的为人,不是做不出的。他好像越来越入戏,替洁德不忿:“难道,我就因为这样瞎的理由,与你分开?”<br />  洁德摇头:“没有。”<br />  “我想过放弃,但你告诉我,如果没有这份反对,也许你还不能确定,想要与我一辈子在一起。我们决定结婚。”<br />  “要结婚的话,是要私奔吗?”彼得撇一撇嘴。他是传统观念强烈的丹麦裔第二代移民,中产阶级出身的敦厚小伙子,重视家庭,信仰虔诚。不被祝福的婚姻,在他看来有些难以接受。<br />  洁德点头默认:“我们毕竟年轻。”<br />  “那么,逃去哪里呢?”感觉到自己陷入这个角色太深,彼得努力忽视自己对于故事的看法。<br />  “新西兰。”<br />  “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选择。”<br />  “一个名叫克里斯彻齐(Christchurch)的小城。”<br />  “为什么是那里?”<br />  “为了弥补不能举行教堂婚礼的遗憾。”洁德想了一会儿,补充道,“你是虔诚的基督徒。”<br />  “哈哈,这个安排倒是别出心裁。”彼得迫不及待地追问,“后来呢?这样的故事走向怎么会有一个伤感的结局?”<br />  “事故。”洁德漂亮的灰蓝色眼睛,有片刻波光粼粼,她别开头,“对不起,隐形眼镜戴太久。”停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我们到克里斯彻齐的时间,是在今年二月。”<br />  彼得心下猛得一凉,对于二月发生在克城的那场地震,不是没听说过的,“所以这是一个关于死别的故事??”<br />  “不,我们是幸存者。事实上,难以置信的,我几乎毫发无损。”<br />  “呵,奇迹。多谢上主。”<br />  “不,要多谢你。地震发生的时候,是你护在我身上。”<br />  “那么??”<br />  “坍塌的廊柱砸在你身上,不仅压断了你的右腿,更使你陷入深度昏迷。”<br />  右侧的膝盖隐隐作痛:“所以,是你离开了彼得?这个倒霉蛋。”<br />  彼得不敢再代入相同姓名的倒霉蛋,因为心中更有共鸣,兔死狐悲。今年年初,他本人亦经历一场祸事。当他拼了命终于冲破那一层又一层的黑幕,焦急地睁开眼睛,期待看到某一个身影。他不确定是在找谁,但几乎不能更加确定,他在寻找一个弥足珍贵的人。<br />  他没有找到。<br />  后来,妈妈告诉他,他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这一场灾祸,不仅使他失去部分记忆,半条右腿,更使他狠心的女友绝尘而去。<br />  仿佛一记当头闷棍,彼得几乎再度昏厥。<br />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不能说恨,不是丝毫不怨的,但更多的,是不肯相信,夹杂着万箭穿心的痛。<br />  彼得暗暗握住了拳头,默数到十,平息愤懑。<br />  还是应当感恩,丢掉半条腿,至少拣回一条命;还是应该感恩,丢了那个人,至少关于她的印象,也已淡入烟尘。<br />  “不,我宁愿失去整个世界也不愿错过??”洁德偷偷瞄了一眼彼得的表情,“你??”<br />  “你昏迷了整整半年。我每天都去陪你,不管你的母亲怎么驱赶。”<br />  “然后,有一天,一定是上主的恩典,你居然醒了过来。”洁德低垂着眼帘,“我多么想念你甜美的笑,想念你吻我的嘴唇,想念你总是对我那么好,想念你说的每一句话全都对,想念在你棕色的眼眸中映出我的倒影。”<br />  “我多么希望,当你睁开双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然后,我会装作若无其事,轻轻说一句,你好,好久不见。”<br />  “可是,”故事发展到动情处,洁德的嗓音有些哽咽,“可是,那天下午我不在。”<br />  “等到我赶到,你的母亲不肯让我见你。”<br />  彼得冷哼一声:“她不让你见,你就不见;可想而知,你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或许,你觉得,残缺不全的我,已经不够好?”<br />  洁德抬起头,凛冽的悲伤使她原本的蓝色瞳仁更蓝:“不。永不。”<br />  “可是,你已经忘了我??”<br />  彼得五内如焚,说不出半个字。<br />  “好,故事到此编完了,”洁德忽然舒一口气,笑,有些艰涩,“谢谢你的配合,陌生人。”<br />  “不用挂心,”彼得强迫自己跳出剧情回答,却发现,一如半个世纪未曾开口,声音变得嘶哑无比,“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祝你明天好运。”<br />  洁德走向自己的位置:“我想,我大概不会申请延期。下学期再重修。”<br />  “为什么?”彼得诧异地问。<br />  “有时候,强求不得;重新来过,未尝不好。”<br />  “那么,彼得与你,会有机会重新来过吗?”<br />  “这只是个故事。”<br />  “这是个太过叫人牵挂的故事,你至少欠我一个回答。”<br />  洁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我不知道。也许我不该再去打扰他。他一直是一个顾家的人,当初我们在一起,虽然他都不肯说,我不是看不出,被迫同家庭决裂,他是多么挣扎。而现在,他与他的母亲已经言归于好。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她微微抬头,触到彼得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并且,他已经忘了我??”<br />  “那么,你呢又怎么想?”<br />  “我?那并不重要。”<br />  “我是说,你能确保管住自己,不去找他?”<br />  “也许管不住。”洁德抬起那双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彼得,“也许某一日,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走过去同他说说话,尽管全身的细胞都在阻止我,就是忍不住走过去,对他轻轻说一声,你好,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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