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暗灵

　　1<br />　　到现在，她仍然没有结婚。在秦皇岛的一家报社当文字记者。<br />　　下班的时候，她抱着小盆的仙人掌回家。每个人都敬她三分。害怕那盆茁壮的植物碰到自己。<br />　　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个另类的女子。除了埋头做事情。她从来不和别人说话抑或是谈笑。<br />　　她去采访捡垃圾的外乡人。那样的景象，抹之不去。阴暗的房间，吃喝拉撒在一间屋子。全家六口。四个孩子，最大的也才十岁。那个眼睛大大的小女孩手里抱着弟弟，还要看管着床上被褥里的妹妹。<br />　　她说你们为什么要生这么多孩子呢？你们已经够累的了。那个头发垢乱的妇人说孩子也能捡垃圾。<br />　　她从那间窒息的屋子里逃出来的时候，妇人因为女孩摔破的盘子对女儿拳打脚踢。她说你别打了，要不你让她做我的女儿吧。我想要个孩子。<br />　　她是想要个孩子了。暗灵，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她和筠连同居已经有八年。二十岁那年，暗灵遇见那个男人。他比她大一岁，那时候，他们都是天真的。<br />　　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暗灵和她同居。二十一岁的时候，暗灵想过从天桥上跳下去，被车压地粉碎也不会害怕。她鼠兔，他属虎。当年暗灵的母亲说，为什么那孩子属虎呢？<br />　　起初，暗灵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后来才明白，虎注定是要骑在兔的头上的。最后还要吃了兔。就像那个男人要吃了暗灵。<br />　　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坐很远的公交车，去孟姜女庙看望夫石。她自己对自己说前天晚上那个凶狠的男人如何骂她，然后道歉。她已经不会哭泣。再多的眼泪也于事无补。<br /><br />　　2<br />　　安乔是报社的摄影记者。只有安乔一个人敢爱暗灵。暗灵说，安乔你是太天真了。因为你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所以你会爱我。到了外面的世界，你就不会再爱我。<br />　　安乔依然会在暗灵下班的时候在电梯旁边等她。在停车场的时候分道扬镳。安乔开新买的Mini，敞篷的新款。暗灵在站牌边上等公交车。<br />　　七月的一天，房地产公司请报社吃工作餐。社长说，暗灵，这是你的好机会，我们报社你的文章是最有新意的。那天晚上，暗灵穿黑色的香奈儿蕾丝礼服。那是她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黑色的高跟鞋，她第一天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一点点共同。<br />　　同事端着酒杯向暗灵敬酒。那样的笑容让她觉得恍如隔世。她是不喜欢这样的宴会的，这里的人，这里的笑是那么不真实。<br />　　乔安说，暗灵，我们去天桥上吧，今天晚上有烟花。三十层的高楼，可以看到秦皇岛的全部。夜晚的风徐徐地让人平静。五年前，我和筠连去过杭州看烟花。那时候是夏天，好多的人挤在在一起。听不到烟花的声音，只有那些庸俗的人在烟花底下乱叫。还有人平静地亲吻。选择不看烟花是对的。一瞬即逝，触摸不得。那个时候，我想如果我也只是烟花，筠连就永远不会对我厌烦，也不会骂我。<br />　　暗灵，暗灵，你为什么要逆来顺受呢？乔安说烟花开始了，你果然和烟花一样绚烂。对我来说，你也触摸不得。暗灵，你跟我走吧。暗灵，你离开那个男人，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br />　　乔安，那你和我一起死，乔安，好不好？从这里跳下去，我们会成为蝴蝶。从此不为这个世界烦恼。从此筠连再也不会欺负我，侮辱我。乔安，你愿意么？<br />　　那样的眼神，和那样的语气。乔安说，暗灵，你不是说真的，是么？我有房有车，有钱有地位。暗灵，你跟着我，我会给你最幸福的生活。<br />　　筠连开宝马七系，有两百平米的大房子，还有花不完的钱。安乔，如果我需要钱，安乔，你说我是选择你，还是选择筠连？<br /><br />　　3<br />　　暗灵辞职了。她觉得乔安在看着她。永远一刻不离地看着她。<br />　　那是个下雨的冬天。乔安陪着暗灵坐公交车。绿色的仙人掌，现在是越来越茁壮了。暗灵已经在办公室里养了它五年。五年前的冬日，筠连骂她，然后把她关在卫生间里一整夜。第二天的时候，她笑着对筠连说，从此以后，我要做仙人掌了。<br />　　天真的乔安，把头伸出窗外看外面疾驰的车辆。暗灵说，你要小心。有时公车的速度是很快的。在立交公车转弯的时候，司机惨烈地刹车。公车上所有的人开始尖叫。最惨烈的一幕。<br />　　乔安，那个天真的男子，被迎面的公车擦去了头。鲜血直溅。乔安，乔安，你要小心，要小心。暗灵没有转过头去。乔安，乔安，你看，你看，一辆Mini和一样的啊，可是没有你的颜色好看。乔安，乔安，你看，雨还在下，它们在车窗上也有轨迹。<br />　　三天以后，暗灵参加乔安的葬礼。穿黑色的蕾丝礼服。乔安说暗灵，你穿黑色的最好看了。她说，乔安，乔安，天堂有象我这样的女子么？为什么你不带我走了？她说，乔安，乔安，你最英俊的脸，为什么在最后不留在这个世界上。<br />　　我想你了，乔安。我想你了。<br /><br />　　4<br />　　鲜红的玫瑰，三克拉的钻戒。<br />　　十年以来，筠连第一次对暗灵求婚。暗灵，嫁给我。从此我会对你好。让你过最幸福的生活。<br />　　为什么这句话如此熟悉？暗灵说，乔安，乔安，你对我说过的是么？乔安，乔安，如果那天我不那么固执，你就不会死。乔安，乔安，如果不是我要带着我的仙人掌坐公车，你会开着你心爱的Mini回家。<br />　　筠连带着暗灵，看他们在世纪公寓的新家。160平米的复式楼。暗灵你看，两层有320平米，这是我给你的房子。你跟着我永远不会有委屈。这里的家私全是你喜欢的。我们马上就可以搬进来。只要你嫁给我。<br />　　可是筠连，我们没有结婚，我们已经生活了八年。<br />　　从此以后，筠连，我开始有丈夫。不久以后，我就会有个孩子了。从此，以后，我是不是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从此，以后，是不是将多一个看我和筠连故事的人？<br />　　可是，可是，筠连，我没有了工作。从此以后，我是不是要饭来张口？我不是傀儡。<br />　　可是，可是，筠连，我没有了别的地方可以出逃。以后我是不是不再叫苏暗灵？我要成为林筠连的妻子。从此，无可遁逃。<br />　　可是，可是，筠连，十年前，我们遇见的时候，你曾经说你永远都不会对我不满。一年后，你开始辱骂。对于你来说，林筠连，你对苏暗灵从来也没有实现过诺言。<br />　　苏暗灵说，好的。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登记，我们结婚。从此，我成为你的妻子。我们要一个孩子，从此以后，林筠连和苏暗灵有一个家。<br /><br />　　5<br />　　筠连一如既往地有应付不完的事情。他说，暗灵，我们就要结婚了。你要一辆什么样的车？我送给你。从此以后，你不必抛头露面，不要抱着你的仙人掌坐肮脏拥挤的公车。<br />　　安乔他在看着我。他说他想要把那辆心爱的Mini带去天堂。安乔，安乔，我想你了。暗灵说林筠连，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辱骂之后开始疼爱，然后再辱骂，周而复始。林筠连，苏暗灵是厌倦了这样的周而复始了。<br />　　筠连的生日。暗灵说，筠连，我们去唱歌，我们去吃饭。我给你买最大的蛋糕。我给你过生日，我们结婚前你最后的一个生日。<br />　　微风拂面，月光撩人。是的，苏暗灵是从没有好好帮筠连过过生日。在报社的时候，很少有时间脱开身。而暗灵一直庆幸着。可是安乔，我从没有和你过过一次生日。是我害了你。安乔，我想你了。你是否还想看我穿黑色的香奈儿？黑色的蕾丝？<br /><br />　　6<br />　　明天，筠连和暗灵就要结婚。喜帖已经发出去了。漂亮的婚纱，那是筠连给暗灵定做的。暗灵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仙人掌，你在三十一岁的时候要结婚了。苏暗灵，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逃走？<br />　　还在很小的时候，暗灵最向往的是橱窗的婚纱。高挑的模特，洁白的蕾丝。那是每个女子成为天使的嫁衣。现在她拥有，却是要嫁给一个想离开却永远也离不开的男人。他对那个男人，现在还是爱着？还是满肚子的愤恨？<br />　　暗灵坐在落地窗边喝红酒。明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明天她会嫁给辱骂她九年，疼爱了她九年的林筠连。为什么不是安乔？是我们遇见太晚了？还是，那只是上天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br />　　电话在地板上震动。她知道是筠连。突然不想打开手机。筠连，筠连，什么时候你能真的让我真正安静一会？安乔，你看到我了么？我穿白色的蕾丝难道不比黑色好看？我知道，安乔，你是不喜欢了。<br />　　翻开手机的时候，筠连在一边大喊，苏暗灵，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在报复我，苏暗灵。明天你就彻底是我的了。你从此以后都别想从我这里逃走。林筠连，你说得对。我以后再也不逃走了。我无处可逃。<br />　　乌黑的头发，黑色的礼服。安乔，我刚才看到你了。为什么在天堂你也开着Mini？你真是个固执的人，天堂的女子比我美丽许多。我只是林筠连发泄的木偶。上天是在和我开玩笑呢。你是来接我的，是么？安乔，这次我再也不坐公车，也不抱仙人掌了。<br />　　安乔，你看，也只有天堂我一个人穿黑色的蕾丝吧？从此以后，你会保护我，给我最好的生活，是么？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世纪公寓下面有人在放烟花。欢乐的尖叫和绚烂的颜色。在最高的天空滑落，粉身碎骨。<br />　　安乔躺在地上的时候很安静。筠连在旁边看她淡薄的身体裹着褐色的礼服。那么瘦弱，还有无助。她是彻底逃走了。是的，苏暗灵，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逃走。林筠连，你从此以后触摸不到。苏暗灵就是河岸对面绚烂的烟花。<br />　　筠连，我第一次对你食言，也是最后一次。<br />　　安乔，我去找你。你说过，你会给我过最好的生活。<br />　　她终于走了。手机扔在地板上，打开着。她是想告诉谁，她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