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梦荒日

　　<br />　　爱情，就像初次尝到，那蔓越莓的滋味，<br />　　酸酸的、涩涩的，却又忍不住想一再深尝，<br />　　十七岁那年的五月，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栗然，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台风来临的前夕，头顶上的大太阳热得像颗火球，飙高的空气湿度犹如身在亚马逊雨林，三十九度的高温热得快要将人给融化掉。<br />　　杭城的柏油路面冒着热气，在这蒸腾的高温之下，如果下一瞬间地球表面燃起熊熊大火，秦茉也不会太讶异。<br />　　那时蝉的叫声依然不绝于路两旁的梧桐树上。<br />　　进入校园里暑气就像牛鬼蛇神一样被摒弃在外面，气温依旧高涨，但是这里一排排大树形成的绿荫浓密得几乎要将人的灵魂给吸进去，今年夏天，蝉叫得特别大声，而进了这梧桐树的林荫里简直到了嚣张的地步。那绵绵的歌唱在夏季的校园格外的清澈。<br />　　偶尔一阵难能可贵的风吹拂过来，草坪旁一整排金橘色的彼岸花轻轻摇曳了几下，又恢复了静止的神态。<br />　　天热的让人透不过来气！<br />　　她穿过一整片彼岸花丛，就在她要走进大树林荫时，她看见了大概七、八公尺外的草坪上躺了一名男子，他穿着只扣了一半扣子的白色衬衫，黑色的西装裤匀称地裹着他结实的长腿，他高大的身形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成了存在感强烈的翦影，让她完全无法忽视。<br />　　从他气息平稳起伏的胸膛，还有看到一半倒扣在手边的书本观察起来，他只是书看累了，闭目养神而已。<br />　　就算是闭上眼睛，栗然依旧可以感觉到艳阳无所不在的光亮映在眼皮子上，在大肆鸣放的蝉叫声里，他没忽略过身旁的动静。<br />　　真吵。他想，这些该死的蝉想在热到让人浑身无力的鬼天气里，用尽吃奶的力气证明它们是老大吗？<br />　　轻巧的脚步踩过草坪所发出的窸窣响声，一步步往他接近，是女孩子，他猜想。而且她还有一点迟疑，栗然在心底冷笑，她确实应该感到迟疑，因为聪明的好女孩不会接近他。<br />　　很久以后，栗然每每想到这段，都会认为，秦茉跨越彼岸花海来到他的身边，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样！<br />　　而现在，一切都消失在那年的彼岸花丛里，爱情也许不曾枯萎，一如快收成的蔓越莓，那些不成熟的果实只能沉浸在水田底下，永远没有机会展示自己那鲜艳欲滴的身姿！<br />　　从威斯康辛回到杭州，整整经历了三年，栗然总觉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当初分开时秦茉还是很频繁的与自己联系，最近一年半来几乎没了联络。虽然当时是自己带着恨意离开的，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总是不停的胡思乱想，想她有没有乖乖吃饭，有没有逞强，把所有的事闷在心里，又想宁宣有没有好好照顾她！<br />　　是啊，她已经是宁宣的责任，不是自己的了！可自己就是忍不住的思念会溢出来。茉儿，为什么？你既然分手还可以做到和我联络，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呢？<br />　　栗然，想不明白。可是秦茉每个月一封的邮件，他都会细细的品味。因为那些将是下个月的动力。<br />　　栗然这次回来是帮一个朋友去谈画廊签约的事宜，本来也不需要自己来的，因为秦茉的离开栗然很少接触绘画了最近几年，可朋友硬是游说，也不好再推脱，就应了下来。<br />　　朋友一直想把这个名为莫离的画家签下来，说他的画有着对生命的渴望，是那样的强烈！<br />　　五月的第四天，栗然去参加了这个名为【流年】的画展<br />　　从年幼时，蔓越莓花海中捧着书本的沈静女孩和她怀中恬然沉睡的猫咪；到少年时，彼岸花丛下并着肩，温柔俊秀的少年与纯情无邪的小小少女，没有人会怀疑，画中男女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一幅幅像是一部成长记录片，记录着最幸福的年少时光。<br />　　这是一个成功的画展，同时，也是最深情的画展。<br />　　五月的第三天，一名男子伫立在某张画前，整整三个小时。<br />　　画中，绘出躺在金橘色彼岸花丛了的男子的侧影，迎着光，模糊的轮廓隐约勾勒出绝俊容颜，不远处停留着一个绿色的身影于远处的树几乎融为一体。<br />　　那张画名为「相思」。<br />　　画名之下的简介，只写了几行娟秀的字体——<br />　　平生不会相思，才回相思，便害相思。<br />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br />　　男子寂寞而立，良久、良久——莫离——茉——栗啊！<br />　　没有人留意到，两颗清泪悄悄自他的眼角滑落<br />　　病房的门轻轻开启，床上安睡的女孩立刻醒来。<br />　　“护士小姐，是妳回来了吗？”<br />　　来人一步步轻缓地走上前，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在她眼前轻晃了两下，锁不住焦距，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来时他已经知道了，这双发现美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可是人总是不亲自验证不死心的。<br />　　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栗然压抑地转过身，用颤抖的双手，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br />　　“我闻到蔓越莓的香味了。妳终于买对一次水果，我很喜欢蔓越莓的味道哦！」她浅笑，下意识地伸手抚向枕头下，触不到本该存在的东西，笑意一收，她惊慌地摸索。「护士小姐，麻烦妳帮我找找看，我放在枕头下的那条手链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那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它——”<br />　　他回眸，目光搜寻到落在另一边的手链，拾起放回她手中。<br />　　她抚触着手链，收进掌心，然后松了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br />　　护士小姐，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的蔓越莓手链，是个最重要的人送我的。等同于我的生命，是他爱我的见证，如果哪天我真的走了，这是要陪着我的！<br />　　那时，我把他推开了，我骗了他，我说我要自由，寻找我自己真正需要的幸福，可是离开他我已经没有幸福了。我不能让他一直陪我面对这些痛苦。<br />　　她吸了吸鼻子，逼回眸底的泪，挤出酸到不能再酸的笑容。「看，我很厉害吧，他一点都没有怀疑哦，亏他还那么了解我，有时想想都好佩服自己，居然能够成功瞒过他，而且一瞒就是三年，他出国的时候一定恨死我了，呵呵！<br />　　“所以，每次想他想到承受不住时，我就会紧紧握着这条手链，感觉他还在我身边，它是我寄托思念的依靠，这样，我就有勇气继续撑下去……”我知道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但是没关系，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不见面，恨我，也没有关系。<br />　　他双手紧握住床沿，怕自己会失控地冲上前，不是狠狠痛揍她一顿，就是紧紧拥抱到揉碎她。<br />　　眨去眼角的泪光，她动手想将手链戴上，扣了几次没成功，她羞涩地笑笑。「可能又要麻烦妳了，帮我把链子戴上好不好？我看不到！」<br />　　他吸了吸气，咽回喉间酸涩，帮她系上。<br />　　想说情也来不及了，在问出医院的地址后，他把宁宣揍到必须去医院挂急诊的地步。<br />　　“护士小姐能把蔓越莓来拿给我吃嘛”！秦茉收起伤感又换上乐天的笑容。<br />　　正欲接过盘子的她一顿，怔然松了手，水杯掉在地上，荡出清脆的玻璃碎裂声。<br />　　【栗然！】<br />　　他抿紧唇，咬牙不吭声<br />　　栗然是你吗，我知道是你的！我感觉的的到。<br />　　“秦小茉！你长本事了，竟然敢骗我还骗了那么久”秦茉知道栗然肯定气的的不轻，以前他被自己气到不行的时候都会喊秦小茉的！这种感觉真好！<br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伴随着泪痕，死命地纠缠这栗然的心。<br />　　“来不及了，等你好了，我怎么惩罚你！”<br />　　“栗然，你知道吗？在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后，我并不难过，只是担心而已，我担心你不能承受。宁宣，爸爸还有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会伤心，不过那总会过去，可是你不一样，我不要你在我身边，看着我被病痛折磨，然后残忍地要你目睹我的死亡，我知道那会让你崩溃，所以我不让任何人告诉你，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我让你痛恨我，远离我，我希望这些恨可以让你忘记我，而忘记了这些足够支撑你熬过所有的悲伤……”<br />　　“秦茉，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对不对？”<br />　　她静默了下。他继续又道：“我们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了，是不是，我想要参与你的接下的每段人生，我想要我们一起分担彼此的心事，即使你生病了又如何？但我不想再错过？我们之间亲密的从来就不是肉体，妳那些画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这些吗？那么，又有什么关系呢？看了妳的画之后，我一直在回想妳，那年校园里的你，同样是妳，同样是我，为什么要有差别？人类的生命是那么脆弱，这一次，我想放纵自己，只要我的心没变，妳的心也没变，这样不就好了吗？”<br />　　“栗然！”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吗？<br />　　当一个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许多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想把握住仅剩的生命，为他燃烧最后的光热。<br />　　轻轻地，她笑了，她想，这会是她这辈子最美的笑容。靠在他臂弯，低声问：<br />　　“然，你还记得许多年前的五月吗？“<br />　　“当然记得，是你穿越了那片彼岸花来到我的生命。”<br />　　“外面……是不是又在下雨了”她听到雨声。<br />　　“没关系，很快就会停的。”<br />　　“妳现在就可以开始想，雨停后要去哪里了。”<br />　　“我想看蔓越莓的收获，听说那时候是遍地的红色，会让人目眩神迷。我还没哟看过呢，你知道杭州没有的！”<br />　　“没关系，我可以带妳去威斯康辛，我在那种了很多，我知道总有一天我的秦茉会去的。”<br />　　“可是，我现在看不见了……”<br />　　“妳可以感觉。”<br />　　“我的脚，没有知觉，不能走了……”<br />　　“我可以抱你、背你、帮你推轮椅，办法多得是。”<br />　　“我体力大不如前，很容易疲倦，走不远。”<br />　　“那就不要走远，等妳累了，随时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我体力比妳好。”<br />　　“我会抽筋、疼痛，像针刺一样难受。”<br />　　“我帮你按摩，做物理治疗，别忘了，没有人比我懂得怎么照顾你”<br />　　“我会拖累你……”<br />　　“胡说，有你在我才会快乐“<br />　　她说一句，他答一句，终于，她展颜笑了。<br />　　“真的吗？那，栗然，你快帮我祈祷，让雨早点停。”她已经等好多年了，这也许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生日，再等不到，她恐怕……再也没力气继续等下去了。<br />　　“好。”他轻道，喉间涌出的酸意，强自咽下。<br />　　“栗然，你窗户没关好是不是？雨水打进来了。”她摸了摸脸上的湿意，一颗、两颗，滴在她脸上。雨水，是温热的吗？<br />　　“对不起，我立刻关上。”他忍住哽咽，胡乱抹去脸上的泪。<br />　　“不用了，你不要走。我好累，你抱着我，让我睡一下好不好？”她疲倦地沉下眼皮。<br />　　“好，妳睡，我一步都不会走开。”他小心搂抱住她，轻轻拍抚。<br />　　“嗯，你说的哦？不可以不见，不可以再让我找不到你了哦！”<br />　　“只要你不把我推开，我永远再也不会离开你”上穷碧落，不论过去、现在，他一直都在原地守候，不曾走开过一步。<br />　　“呵——”她相信，不管她躲到什么地方，他一定找得到她的。她安心地闭上眼，声音逐渐模糊！“栗然，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一句话了……”<br />　　“什么话？”<br />　　“等我醒来……等我醒来后，一定告诉你……”<br />　　“好，我等妳。”他轻声承诺。<br />　　微风吹动未完成的素描手稿，一页页随风翻飞，定在其中一张凌乱的字迹上——<br />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br />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br />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br />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br />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br />　　现在却常是忧郁。<br />　　一切/都是瞬息，<br />　　一切/都将会过去，<br />　　而那/过去了的，<br />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