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巾朦胧

??那个早晨，我从书包里掏出的第一件东西不是课本，是一根丝巾。<br />??“咦？！”我说。<br />??“咦？！”我的同桌黄波说。<br />??红丝巾，红得纯粹干净，没有一点杂质，看上去柔软且温暖，蜷曲在我的书包上，像一只羞怯的兔子。<br />??“干什么？”黄波问。我摇头。<br />??“是谁的？”他又问。我摇头。<br />??“是什么？”他再问。我继续摇头。<br />??差生黄波在提问的时候明显搞反了顺序，这种错误的提问方式与其语文水平无关，源于他当时的迷惑。<br />??十五六岁，我们装男人，耻笑一切与女性有关的事物。在这方面我的表现尤为突出。所以黄波在确定那是一条女气十足的丝巾之后，第一反应是我要拿来做点什么。或许当真要变个魔术。在我摇头之后，他看出我没有变魔术的打算，而且也相信那不是我的。因为就我平时的表现来看，绝不会在书包里装一条丝巾来招人耻笑，所以他想搞清楚丝巾的来路。两次摇头之后，他糊涂了，于是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以为看见的不是一条丝巾，可能是我不小心放进书包里的一块抹布。<br />??三个问题之后，我们突然意识到，我可能遭遇了诡异的……爱情。<br />??原谅我的用词不当，因为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九八八年，男女之间的暧昧在小城中学里的确切定位。<br />??大人们不会给我们讲解什么叫男女之情，他们巴不得这些孩子个个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但我们不是。对女孩的渴望在十六岁的身体里涌动，有很多关于女孩的谜语需要解读。没有人给我们答案，我们就自己寻找答案：从武侠小说和手抄本里。<br />??寻找到的答案真是一团糟，直接将我们带入阴沟里。比如装男人这一招，就是从武侠小说里得来的经验。在书里，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往往是对女人不屑一顾的大男子主义者。更可怕的是，受书籍影响，我们心目中的爱情被固定为两种模式：刀光剑影和直接上床。这两种模式，对我们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所以在我们看来，爱情是很渺茫很神秘很可疑的。<br />??一方面是大人们的堵截和打击，一方面是文字的误导。一九八八年盘踞在卧龙中学的爱情面目全非。<br />??倒回来说丝巾。<br />??当时我和黄波都像被电打了一般愣住了。我傻傻地捧着丝巾，心里翻江倒海涌动着甜蜜、亢奋、恐惧、怀疑，如同饿了三天的饕餮突然得到丰盛的大餐，激动万分却找不到地方下口；黄波应该是盯着丝巾，一脸的羡慕嫉妒恨。他不明白，同样都是坏孩子，为什么我的书包里能翻出丝巾，而他的书包里只有烂兮兮地课本和武侠小说。原则上来说，他比我还帅那么一点点，装男人也装得比我更“好”一点。会不会是那位女孩慌乱之中搞错了书包，把属于他的心跳强加给了我？<br />??楞了三十秒左右，黄波抢走了丝巾。<br />??坏孩子有很多兄弟，这些兄弟与我一同分享烈酒、香烟、武侠小说。做这些事情的同样感受，让大家觉得相互之间是平等且不存在差异的。丝巾的出现打破了平衡，就算黄波离我很近，并且是和我同一时间看见的丝巾，但微妙的心理变化天差地别。现在，黄波要消除这种差别：体验和我一样的心理状态，或者灭掉我的心理状态。<br />??黄波带着丝巾来到差生中间，讲述红丝巾的故事。情节简单，颠来倒去就一句话：“丁辰的书包里有根红丝巾！”，没有细节。可是谁又需要细节呢？丝巾本身足够香艳，再加上它针对的对象，整个事件太具象征意义了。<br />??教室里有爱情产生，并且出现在差生身上。<br />??青春期的孩子们，渴望得到爱情的滋润，却不知其为何物在何地，已经愁坏了。突然之间，一个与爱情有关的事件发生了，红丝巾告诉他们：爱情近在眼前，而且随时可能降临到每个人身上，无论你是差等生还是优等生。<br />??男孩们是单线条的，他们不会像女孩那样找个角落窃窃私语，而是聚在一起，将丝巾传来传去，哈哈大笑，如同一群从精神病院翻墙逃跑出来的疯子。随着丝巾的传递，气氛越来越热烈，终于，他们按捺不住心中的狂热，开始演出一场闹剧。<br />??传看变成了抢夺，抢夺变成了追打：一个人举着丝巾在教室里跑，一群人在后面喊叫着追，举着丝巾的人被按倒，丝巾易手，然后是新一轮的追打……无数张桌子被推翻撞倒、若干女生在尖叫怒骂、很多的课本在飞来飞去；懒洋洋地空气被点燃，青春期的骚动爆发成喷涌的火山口；坏孩子们推搡着撞击着追打着，不在乎受伤不在乎纪律委员记名字；倒地的人迅速站起来，受伤的人面带微笑。初三二班的教室，成了喧嚣的杂耍场所，人头攒动声音嘈杂。那根红丝巾，如招揽疯狂的红旗，始终在高过人们头顶的地方，飘来飘去……<br />??那是属于我的红丝巾，她的象征意义也是属于我的，无论他们怎么抢夺，都夺不去丝巾带给我的那一刻陶醉。所以我面带微笑稳如泰山，像个过来人一般看着这场闹剧。直到班主任走进教室一声暴喝，我才猛然意识到问题很严重。<br />??诸神归位，翻到的桌子和散落的课本也回到原地，丝巾却不知去向。班主任打断了青春期的杂耍，开始寻找罪魁祸首。班干部们齐刷刷地指向了黄波。不用招呼，他站起来低着头直接走向办公室。班主任厉声训斥一番之后，回办公室收拾黄波去了。<br />??教室里不再喧闹，也没有彻底安静。红丝巾带来的兴奋，余味在教室里缭绕，大家小声嘀咕着，没人将心思放在书本上。我平静下来，开始构思一套完美的辩词，为班主任的责问做准备。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一刻，在教室的某个地方，一定还有一颗心与我同样忐忑，在等待即将到来的灾难。<br />??黄波面带微笑回到教室，冲我竖起大拇指。我长舒一口气。<br />??黄波独揽所有罪过，隐瞒了红丝巾的故事。在我看来，他这样做理所当然。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没有班干部站出来揭露事情真相，他们居然和坏孩子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对这场杂耍的真正起因，保持沉默。<br />??看来好孩子和坏孩子一样，不愿意看到一件与爱情有关的事悲剧收场。<br />??事情以诡异开始，以闹剧进行，最后平淡结束。那位女孩始终没有站出来。我和黄波暗中将班上所有的女生揣摩了一遍，没得到具体结果。那段时间我对全体女生都很礼貌，生怕得罪其中某一位，说不定她就是我的七仙女呢？可是女生们却对我敬而远之，统一斜视我。<br />??一九八八年，爱情在卧龙中学，就像飞机上的炸弹，属于****危险品。一个女孩子，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将带着自己体香的丝巾，悄悄塞进一个男生的书包？也许她只是为苦闷地暗恋找一个出口，为难熬地相思寻一个寄托，不指望得到太多的回报。但是她肯定希望心上人在收到丝巾后，能理解她的心情，露出一点甜蜜一点羞涩，让她觉得自己的付出是有价值的。没想到，一片苦心导演出一场闹剧。在坏孩子们挥舞丝巾满屋转时，女孩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观看？恐惧、伤心、愤怒、痛苦……不会是单独的一种情感，应该是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搅得女孩心里波澜起伏，无比感伤无比绝望。<br />??我们这帮二货，真的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活该受到全体女生的鄙视。<br />??那根红丝巾，从此消失无踪，不知道被哪位偷偷摸摸地收藏起来了；那一场闹剧，大家议论了两三天，也慢慢失去了温度，不再成为话题。毕竟，没有女主角的爱情缺乏激情，很容易被人们忘掉。但是……<br />??我把手探进黄波的书包里找香烟，摸出一本小说。<br />??“什么！你看《一帘幽梦》！”我大叫道。黄波一把将书抢回去，理直气壮地说道：“大家都在看呢。”<br />??冯驰的书包里装着《在水一方》，李晓东的课桌里塞着《心有千千结》。琼瑶阿姨打败了金庸和古龙，迅速占领了男孩子们的书包。<br />??还有还有。<br />??邋遢地何登平穿上了一尘不染的白衬衣……<br />??满嘴脏话的赵云刚说着：“请……谢谢……对不起……”<br />??喜欢胡闹的谢定红安安静静地看着书……<br />??女孩们呢？<br />??红丝巾系在她们的脖子上，随着初春的和风飞扬，一丛又一丛的艳丽，在校园里四处绽放。那些如花一般美好的颜色，晃动在我眼前，在我心里闪耀出一道又一道的阳光，至今回味悠长。<br />??十六岁那年，爱情来了又去，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