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牯牛降

吟游牯牛降
                                                         石台县城



汽车在黑黝黝的群山之间蠕行后，远方突然出现了一片温暖的灯火。透过车窗，可以依稀看到灯火在一条河流里倒映出微弱的波光。那便是秋浦河了。车子缓缓地驶过了一座石桥，在县城的街道上停了下来。取下背包，走出车门，我贪婪的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天空中飘荡着微弱的雨丝，我的心情却无比雀跃，石台，我终于来了！

石台县城确实很小，其时才晚上8点多，街上的人却已经不多。空气有点冷，安静昏黄的路灯下，三两辆人力三轮车围聚在一起，似乎在相互取暖。路边夜排档的火炉中，火焰不安分的跳动着，酱香和辛辣夹杂在纷乱的雨丝中向我迎面扑来，勾引着我饥肠辘辘的肠胃。也许因为冷，也许因为饿，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到五分钟，便住进了石台宾馆。






黄岩峡谷



昨晚睡得很好，一夜无梦，醒来时已是早晨八点多。今天我要去石台郊区的黄岩大峡谷欣赏那儿的流云飞瀑。从县城到那儿只有八公里多的路程，只要花十五元钱，就可以搭乘摩托到那，但是我决定步行前往。

用过早餐后，收拾好行囊，走过一条不长的街道，我踏上了昨晚迎接我的那座石桥，此时开阔的视野方让我有幸能仔细端详石台这座小城的全貌。她四面环山，山不是很高，却非常的清秀。秋浦河水在我脚下静静地流淌着，她从县城一角的青山间逶迤而来，划了一道优美的新月半弧后，呢喃着投入青山间稍微开阔平坦的另一角。也许是因为昨夜下雨的缘故，山腰以上弥漫着白色的云海，空气中的每一颗水滴都饱含青草和树木的气息。此刻的石台小城，犹如中国古代水墨画中白衣黛眉的仕女，正轻移莲步朝我盈盈走来；而秋浦河哟，便如仕女裙裾上那一弯绿色的束腰，更显示出她那曼妙的身姿和怡人的风情。

过桥右拐，便是通往黄岩峡谷的乡村公路。左边是青山，右边是绿水，而我便行走在这山水之间淡然飘出来的一缕云带上。路上很安静，能听到秋浦河潺潺的流水和河对岸女人洗衣时发出的槌打声。路上的人也很少，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三两来往的山民，等过了蓬莱仙洞和黄岩峡谷的岔路口后，整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偶有旅游大巴从身后呼啸而来，车上有些惊诧好奇的面孔朝我匆匆一瞥后又匆匆离去，消失在蜿蜒的山谷中。一路走来，只有青山、白云、鸟儿还有自己的脚步声、偶尔远处河边农妇的笑语声与我相伴。安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安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独身徒行的体验了。在我的家乡，也有很多这样蹒跚曲折的山间公路，幼时的我也曾骑着单车往返于这样的山路上，可是却从不曾有这样的心境。我想，也许是因为心灵在钢筋水泥的笼居中蛰伏太久，今日重新释放，感觉才那样的轻灵和愉悦。

步行约一个半小时后到了黄岩峡谷。这儿的风景有着江浙赣徽一带山水固有的婉约秀丽的特点。群山叠翠，层林染绿，最妙的是黄岩峡谷中的水了。水，这个自由的精灵，从山石的隙缝中渗出来，从头顶的树叶上滴落下来；在水潭中洋溢着平静的微笑围拥过来，在稍微陡峭的岩石上唱着欢歌顽皮的蹦落下来。峡谷中的一道道瀑布，一回回浅潭，都激发我的遐思，令我每每流连忘返。我沿着瀑布边上修好的栈道拾级而上，沿着山间原始的泥路踱步前进，沿着淙淙溪流穿着鞋子涉水而行，只为了探寻一处又一处流云飞瀑，听取一首又一首音乐华章。

在大大小小的瀑布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九天飞瀑和黄岩飞瀑了。

九天飞瀑从山顶一个不大的缺口奔涌而出，在怪石嶙峋中蜿蜒迤逦而下，落入峡谷深处。我未曾到过庐山，但眼前的景观已经让我有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惊叹。乱石嶙峋，却不甚陡峭，便似碧空中的云阶一层又一层，逐层而上通往九天的最高处。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手脚并用，义无反顾地爬上了最高处的石头，那便是瀑布初始落下的地方。蹲坐下来，侧耳倾听着流水从头顶不高处直冲下来，撞击在边上的石头上，然后前呼后拥着从我脚边奔腾而过。朝下望去，流水盘盘，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练；这白练似轻纱从我手中抖落，似蛟龙为我所执首。古曲《高山流水》中后半段流水千回百转之后汇入长河，然后消失无际的印象，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只不过它们是消失在峡谷的深处，它们仍然还在这群山之中欢歌旅行。我静静的坐着，工作生活中种种烦恼和不快早已抛上了九天，坐了很久，什么也不想，仿佛自己化作了这岩石上的一株草，任凭周遭风雨飘摇，总是轻轻颔首，默默微笑；仿佛自己化作了这瀑布中的一滴水，可以自由自在，肆无忌惮的歌唱；仿佛自己化作了山间的一只云雀，翱翔累了，收翅在此静静的栖息；或者，仿佛自己就是脚底的这块岩石，千百年的风吹浪打激流澎湃，不曾摧损我明净的心态，我只愿安居在山间一隅，淡看这嘈杂繁芜的尘世。

许久以后，我才起身从石头上下来。可是却发傻了：石头上面全是湿滑的青苔，上来时主要靠手攀爬，非常轻松；下去时靠脚着力，却颇为困难。我伸出左脚，探了探，空的，滑溜溜的踩不着任何地方，伸出右脚，也一样。怎么办呢？因为我步行来的晚，而且一路上兴致盎然，速度颇慢，峡谷里早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难道我真的只能困在这小小的岩石上坐以待毙吗？我呆呆的坐着，苦思冥想，刚才的美景好像突然变得十分险恶，眼底的每一块嶙石似乎都在冲我冷笑，瀑布在我身边冷漠的吟唱着。没有其它办法，最后，只好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扔到岩石底下，在手脚上都套上袜子，背包也扔下去，然后小心翼翼的紧贴着岩石，下一点，抓紧，再下一点……，谢天谢地，最后我终于安全着地了！！穿好鞋子，我冲着自己刚才安坐的那块岩石看了一眼，心中一片释然。大自然是美丽的，也是高贵的，她有自己的安全法则。如果你不尊重她，也许她会选择宽容，也许她会选择将你包容。这一次我能侥幸脱险，还是应该感谢她的慈悲胸怀啊。

前行。沿着山间的崎岖泥路，穿过一片沁人心脾的高山茶园，继续前行，柳暗花明之时，听到了前方如雷贯耳的轰鸣声，转过一个小小的陡坡，黄岩瀑布犹如一头怒发须张的雄狮般呈现在我的面前。多么壮观的水景啊！稍微篡改一下诗人李白的名句，“黄岩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便是对眼前瀑布的最好描绘。如果说在九天飞瀑让我的心觉得清逸，在黄岩飞瀑，则使我已经有点疲倦的身心又获得了新的动力。九天飞瀑属于女性，婉约灵秀，楚楚动人，令我差点迷失在她的温柔之中；黄岩飞瀑却是属于男人的！它的声音是沉着有力的咆哮，是气吞万里如虎的长啸，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呐喊；它虽然偏居深山，却用最威严的声音宣誓着他的存在。整座瀑布有约30多米宽，从万仞绝壁上冲刷而下，重重的摔入眼前的深潭之中。山谷中激荡着震耳欲聋的回响，飘荡着清爽冰凉的水珠。我沐浴在这水雾迷蒙的世界里，好像自己的心也被冲刷的晶莹透亮，好像自己的心也在跟着这声音一起颤抖共鸣。

从黄岩瀑布出来，走出景区，已是下午2点多钟，我就在附近找了一个农家餐馆，点了一个小河鱼，一盘细磨豆腐，才20元，美味而又实惠。这里的菜肴有徽菜的一贯特点，味重偏辣，因为是江西人，我却非常习惯。豆腐细嫩，河鱼肥美，非常能够下饭。虽然周围还有蓬莱仙洞，慈运洞等溶洞景观，据说非常值得一观，但是因为浙江的瑶溶洞和桂林的国宾洞都游览过，感觉应该大同小异，因此决定放弃，而且时间有限，我要奔赴自己的下一个目标：秋浦河。




秋浦河



搭乘摩的回到石台县城的秋浦河漂流点时，已是将近下午4点了。在河上漂流的人并不多，我前面只有十来个人组成的一个旅行团，我等他们坐着竹筏慢慢飘远，在拐弯处消失的不见踪影后，方才和船夫一起扛了一个橡皮艇下水，在河面上慢慢的泛舟。水是墨绿色的，柔曼的水草扭动着腰肢从船边飘摇而过，似乎有什么话语想对我诉说，却又含羞退去。天气有点凉，秋风拂过时，这条流动着无数文韵的河流，更显出一种忧郁的情调。此时的秋浦河，听不见哽咽，只看见哀愁。无怪乎大诗人李白曾在此地留下脍炙人口的秋浦歌组诗共17首，其中竟有9首是触景伤怀之作。秋浦河水并不急湍，一点也不张扬，它只是默默的流淌着，便恍如每个人生命中悄然流逝的岁月。不划桨，躺在橡皮筏子里倾听微波轻叩着筏子的边缘，宛若自己脉搏在叩动心门。过了不多时，我们划到了一个比较宽阔的河面上，我换上游泳裤，纵身跃入了这滢滢绿水之中。自由泳时，手臂如舷浆般划过水面，头微微埋入水中，睁开眼睛，能看到河底的水草似乎隔着一层纱帐在朝我招手；我扎了一个猛子，潜入水底，希望透过纱帐能抚摸她的腰肢，却发现这纱帐层层密密深不见底。重新浮出水面时，可以看到岸边的石崖上一条弯弯曲曲的栈道。听船夫说，那便是有名的徽杭古道了，古时的徽商便是用车推，用肩挑，满载着劳苦生计和对财富的渴望行走在这条古道上。仰泳，什么也不动，静静的躺在水面上，听凭水流漫过我的耳际，看着天空中的悠悠白云，真是无比的闲适和惬意，感觉似乎自己便如滴入秋浦河的一滴墨汁，消融在这文蕴流长的一江秋水之中。

秋浦河漂流结束时，天色已经有点暗下来了，不过还好，我赶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大演乡的中巴车。车子沿着秋浦河溯流而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后，在浓浓的夜色中我来到了牯牛降山脚下。夜色中的牯牛降显得巍峨而安详，明天，我就要征服这头主峰海拔达1728米的雄牛了。




牯牛降



早上还未睡醒，昨晚约好的向导已经在敲我的房门催我出发了。向导姓严，就住在牯牛降自然保护区内山脚下的严家村。登山的旅程便是从这片古老的的村落开始。

从山脚向上不一会儿，便迎来了牯牛降景区的一大名胜景点：四叠瀑。四叠瀑的水景，兼有昨天看到的九天飞瀑和黄崖瀑布的特点，曲折如少女长裙上的裙褶，轰鸣如三峡纤夫的号子。只是因为急于上山，我无暇驻足留恋一番。越过山脚的四叠瀑之后不久，便走出了景区的旅游栈道，接下来迎接我的，便是真正的自虐了。因为往上走的路都是山民们以前烧炭采药时走出来的小路，昨天晚上下过雨，山路崎岖陡峭而又湿滑难行。

爬山的过程艰苦而又漫长，我和向导一边走，一边聊，话题从采药摘果到犁田捕鱼，从婚丧嫁娶到养子敬老，也许是因为我本身出自农村，熟谙农村的艰苦环境，所以每次出行总能和当地的向导找到很契合的话题。随着海拔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难走，很多陡坡几乎必须将重心降低的将脸几乎贴到山坡上方才觉得能够前行。当然，中途也有很长的一段是在山腰的森林里面穿行，栗子、猕猴桃、石榴等各种各样的果树林立在道路的两边；熟透的果实掉在地上，却多已被子嘴馋的山间动物掏空，果壳严严实实的围着树干铺了厚厚的一层。走过果林，便是一片参天的古木林，行走其间时常可以碰到老死的树干横在路中间，需跨越方能前行；或者虽已枯朽，却仍旧静静的矗立在路边，无语注视着每一个仍在享受生命的登山者。向导颇有兴趣地给我指点：这是姊妹松，他们姊妹情深，两株松树从同一个树根而来，相依为命已经好几百年；那是雷公树，虽然已经经历过几次雷火烧烤，身上伤痕累累，却仍然孤独顽强的活着。这是骆驼峰，那是乌龟崖；一边走，一边谈，中间还穿过了几片密密实实的箭竹林，并有幸收到了森林中蚂蜂的特殊亲吻，终于在中午的时候我成功登上了牯牛降的顶峰！虽然天气不是很好，站在牛头上，仍然不禁生出一股豪气：这头牯牛被我征服了！！

因为雾气很大，山顶的能见度极低，虽然居高却无法远眺。无风时，山谷中的浓雾只像是草原上的羊群，在安详的低首蜷行；山风吹来时，浓雾似乎变成了草原上脱缰的野马，从眼前身边呼啸着奔涌而过。听向导说，天气晴好时，山谷的风景非常美丽，便宛如奇珍异宝的翡翠宝库，运气好时甚至能看到流光溢彩的彩池。看来一个人好运总不能沾全，前两天我这么尽兴，现在总归要留点遗憾了。

下山的路对我这种经常锻炼或者登山的人来说，并不难走。从檀家园下山后不久，便到了山脚下的另一个景点：龙门潭。山上的溪流在乱石间千回百转之后终于在此汇居小憩后再继续奔腾前行。龙门潭的两侧是高峭的山石，确实如一扇石门从中劈开一般。这里的水晶莹透亮，清澈见底。水底的砂石粒粒可现，比我见过的漓江的水，遇龙河的水还要清澈。我用手摸了摸，和秋浦河相比，这里的水更凉，向导说在这个季节他们山里人已经不敢在此游泳。我却并不觉得如何可惧，周围没有人，让向导替我放好哨，换好泳裤后，又跃入了这一潭翡翠之中。过了一会儿，有挑柴禾的山民从头顶的栈道上走过，也有从山脚上来的零散游客路过，都微笑着注视我这位率性而为的泳者，关切地问我谭水是否冰凉，感觉是否惬意。我在潭水中向他们挥挥手，继续释放自己，享受这水的凉意和水的情怀。畅游一番直待天色已晚后，我方才上岸。我的牯牛降之行，终于在又一场酣畅淋漓的游泳中临近了尾声。

晚上仍然住在昨天下榻的农家宾馆内。晚饭过后，正待回房间休息，忽然觉得不忍就此离别，披上衣服，又走了出去。已经将近九点钟了，天空中飘荡着细碎纷乱的雨丝，也许牯牛降的天气，永远都是这样的善变而多情。天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一个人慢慢踱步在通往景区大门的那条乡村路上，不撑伞，任凭雨丝轻落滑过脸颊。浓浓的夜色中，路边的树林犹如一道黑色的铁幕一般，隔开了一条在夜色中正吹着号角急行军的小河。在这样一个寂静的雨夜，我站在铁幕的另一边，仿佛倾听另一个世界正在发生的的疾风骤雨，既觉得安静又感到烦乱，既心潮澎湃又心如止水。细细咀嚼品味自己以前的生活，却无法想清自己未来的方向。以前的我，读书，考学，工作，一步步走来，虽然出自贫寒农家，生活多有艰辛，却快乐而又自信，因为知道路在何方。如今，工作已经快七年了，却似乎愈来愈活在一个维谷之中。内心对清静、高尚生活的向往，和种种世俗的生活压力像两股不同方向激荡的狂流在心中激荡绞缠。我困惑，选择快乐而高尚的生活，是否就意味着选择孤独和贫困？到底是自己是变得高尚了还是变得贪图安逸了？思绪如飘飞的雨雾般纷繁杂乱，想了很久，想到了父母的笑容父母的皱纹和他们日渐苍老的背影，觉得自己好惭愧，至今仍无力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是不是自己太迂腐了？气节和风格难道比让自己舒适，让父母愉悦更重要么？我是不是应该改变自己对生活和人生的看法，转而随波逐流，追赢逐利？心旌动摇之际，却又想起妈妈经常在电话里的嘱托，希望我过得干净、平安和自由。我现在的生活方式，也许不能让自己如何体面光鲜，但是做一个正直高尚的人，过一种健康干净的生活，保持心灵的纯净无染，这不正是父母对我的期望么？这不也正是我对自己的一贯要求么？想到这儿，我的心情渐渐变得空明起来，是的，我仍然会继续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我相信它是正确的。不求独秉清高，无须勇退隐守，只要自己健康快乐的过好每一天，便是对自己，对父母和对社会最大的回报。

今夜仍有风雨，但我会安静入眠，因为心已入禅。




归来



又是10个多小时的辗转颠簸，我回到了上海。申城已是华灯璀璨，一片声光色影。投身于庸碌嘈杂的人群，更令我怀念此次的牯牛降。感谢牯牛降，让我暂时远离了都市的繁华喧嚣，在青山绿水的怀抱里，我觅得了一份美景，一份宁静和一份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