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她的灵魂

??熊李美寰太太近来很烦恼。<br />??熊氏夫妇于动荡前离港移民来澳，在布市华丽区，经营一爿商行，主营食品杂货，丈夫熊家宝，兼作驻诊医师，出售中药汤剂。十九年一晃过去，家宝行在华人界小有名气，伉俪二人，不仅衣食无寡，名下也颇有些动产不动产。<br />??境况好，便惹邻里眼红；人眼红，难免乱嚼舌根；舌根嚼得也无新意，不过是熊李太太的肚皮不争气，多年也未见添得一儿半女。<br />??可人家命好，丈夫不介意。有几次熊家宝恰好撞倒街坊八卦，也不动怒，只笑容可掬地搂一搂妻子的腰：“上主创造女人，是用来爱的；爱她就要爱她的灵魂，不是爱她能传宗接代；两人世界已经够甜蜜，何苦添一个小人儿在中间？”<br />??鸡皮疙瘩落满地落了数次，熊家宝模范丈夫的形象，渐渐深入人心。<br />??然而，熊家宝是否真正模范丈夫，唯熊李美寰太太，如人饮水。<br />??不错的，熊氏夫妇素来相敬如宾，二十多年如一日，争吵也无。但归根究底，是他仰仗泰山。谁教他当年移民澳洲的投资、开店的启动基金，无不来自李老先生？<br />??当年熊李美寰太太还是未嫁女李美寰，李老先生嘱咐过：“找一个条件差一点的，年轻时爸爸多帮他，将来他也懂得对你好。”<br />??李老先生白手起家，投机例无虚发，嫁女也不差。熊家宝自成婚起便对熊李美寰奉若瑰宝，谁教，她真得是使他脱离潦倒小子熊家宝的瑰宝？<br />??然而，为父的能帮，也不过那么多；当优待是一项合同条款，被优待的滋味是甜或苦，只有熊李美寰自己去尝了。<br />??于是，熊李美寰太太近来很烦恼。<br />??熊李美寰太太的烦恼，皆因新招的收款员阿玲。<br />??这其中，有一个不能被忽视的巧合。<br />??几乎是在阿玲来到家宝行的同一天，熊家宝莫名其妙地变得爱出神，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飘向款台；莫名其妙地留心起外表，往日央他才肯剃的胡髭变成一日一剃；莫名其妙地快乐起来，洗浴的时候都会哼小曲。<br />??如此巧合，唯一的解释只有不是巧合。<br />??平心而论，阿玲算不上漂亮，细长眉毛、狭长眼睛，充其量是清秀。但胜在年轻。蜜色的肌肤包裹着充满诱惑的躯体，一丝多余也无，那是少女独有的紧致。<br />??至于熊李美寰太太，纵使她肤白，眼大，长鼻，樱唇，年轻时无疑是美人，可美人迟暮，还是迟暮。枕在凉枕上落下半脸痕迹，都要一个小时后才能消尽。<br />??熊家宝的浴室之歌，由《甜蜜蜜》换到《给我一个吻》，也不过区区三月。<br />??毕竟，对于阿玲这样的女孩子，书读不好，高中辍学来澳投奔姑丈，作为穷亲戚受尽白眼；她还能有怎样的上策？<br />??当熊家宝的浴室之歌，换到“你的小手冰凉，像你的眼神一样”，熊李美寰知道自己不得不插手了。<br />??她并不大吵大闹，甚至并不道破，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在茶余饭后，轻轻说一声：“家宝，我们年纪也不小了，钱也有一些，地位也有一点，有些事情，做出来丢人，教朋友亲戚笑话??”<br />??一如意无所指，又一切都在不言中。熊家宝出一身冷汗。<br />??翌日，阿玲被辞退。<br />??然而，阿玲的完败，并不等同熊李美寰的全胜。解决掉一个阿玲，保不齐将来会有什么阿花、阿丽、阿香、阿翠。<br />??熊李美寰太太依然很烦恼。<br />??烦恼中，她反而融入了平日看不入眼视为八婆的街坊太太中。原来，她们不是刻薄，只是不快乐。<br />??老姐妹们平素最爱做的，是相约同去街尾庄森医生的美容院；最爱讨论的，是留住老公的九百九十种妙方。<br />??有什么其他可做的呢？这群女人，自年轻时移民至澳也小有年头，可惜平素不出华丽区，听的是粤语、说的是粤语、见的是粤人，离开老公，半点立足余地也无。<br />??庄森医生的美容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经营业务广泛，从香薰蒸疗，到微整、整型手术，无一不通。而且收费合理。素来倍受赞誉。<br />??熊李美寰太太，是他最难缠的客人。她在庄森医生处接受过肉毒杆菌注射、玻尿酸平法令纹、丰胸、吸脂等多项手术，每次观察术后成果，总是撇撇嘴，一脸不满。第七次预约时，庄森医生终于忍不住：“熊太太，作为一个年过五旬的女人，您现在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三十五岁；还有什么不满意？想要的到底是什么？”<br />??熊李美寰不置一词，将一张照片丢在桌上。<br />??照片中，是十七岁的她。穿一件大红色洋装，笑容灿烂，青春无敌。<br />??庄森摊手道：“恕我无能为力。”<br />??熊李美寰不肯离去。笑得邪魅：“我听说，庄森医生一定做得到。”<br />??庄森一愣，压低声音：“您确定，为了青春，愿意付出一切？”<br />??“我确定。”<br />??“包括灵魂？”<br />??“包括灵魂。”<br />??“好吧，您随我来。”<br />??<br />??熊李美寰随庄森下楼，到地下密室。她跟着他曲折迂回地走了很久，氛围幽暗诡谲，腐朽的味道扑鼻而来。<br />??“这是我在做的研究，”庄森慢慢陈述，“将人的脑电波，也就是所有的记忆与意识，转移到另一尊躯体存活。”<br />??庄森忽然打开顶灯，呈现在面前的，是两排透明容器，就像水族馆中的巨大玻璃鱼缸，不同的是，取代美丽鲜活的水生生物，其中陈列的是一具具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尸体。<br />??熊李美寰太太一时失语，倒并不如庄森预期中那般大惊失色。活过半百，眼界毕竟不一般。<br />??“挑选您想要的身体吧。”<br />??庄森抽出档案夹，毫无感情地朗读，像介绍超市中的萝卜青菜：“五十七号，死于车祸内出血，好在外伤并不严重。终年二十岁，身材姣好，让人羡慕。”<br />??“三十八号，死于先天性心脏病，终年十六岁。面貌可人，与您年轻时颇为相似，值得考虑。”<br />??熊李美寰兀自浏览，忽然住了脚步，什么都看过尝过的她，也不免一惊。<br />??那是阿玲。<br />??她看起来依然鲜活，完全不像死去。那双狭长的眼睛闭著，像是不过是睡着了。仿佛昨日还见她在款台结款，仿佛昨日还见她被辞退时紧紧咬着下唇，怎么会??？<br />??但是，掐指算来，那也是半年前的事了。<br />??察觉到熊李美寰被吸引的注意，庄森跟进读到：“七十二号，死于服用可卡因过量。死时十九岁。”<br />??“我选她。”<br />??“决定了？”<br />??“决定了。”<br />??<br />??拿定了主意的熊李美寰，回到家做最后准备。首当其冲，是帮朋友家人做好心理建设，她将接受一项整形手术，术后样子会有些改变。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困难：老父亲百般劝阻不得，偏怜女到知天命也还是偏怜女；至于熊家宝，他会高兴还来不及吧？<br />??手术当天，熊家宝亲自驱车送熊李美寰到庄森医生的美容院。<br />??熊李美寰换好手术袍，庄森喂她服下一种麻醉汤剂，她开始乏力，陷入一阵意识的虚无。<br />??<br />??等她再度醒来，一切都不同了。<br />??她走到镜子前，脱下宽大的术袍，一具****呈现在面前。细长的四肢，饱满的****，纤若无骨的腰肢，巧克力样丝滑的肌肤，不是完美，但绝对是诱人的，那属于阿玲的诱惑??<br />??当晚，仿佛为了配合少女的身躯，她带一点久违的少女娇羞，问熊家宝：“你爱我吗？毕竟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br />??熊家宝闭着眼睛，如痴如醉地回答：“当然爱你。永远爱你。我爱你，又不是因为你的身体；我爱你，是爱你的灵魂。”<br />??他回答得那么用力，用力到满头满脸汗涔涔。也许用力并不是因为回答吧？当时的熊家宝，正站在床边，女人的一只长腿被他搭在肩膀，他奋力地穿插，许多年来不曾如此奋不顾身。<br />??然后，他俯下身子，虔诚地亲吻女人胸前两颗高耸的果实，乳晕带一点少女的粉红，他奉上双手去捧，恨不得跪地膜拜。<br />??女人叹一口气，寒凉地想：你在亲吻的，可不是我的灵魂。<br />??<br />??卧室的镜子中，映出两个冰火交融的身体，熊家宝，和阿玲。<br />??熊家宝忽然停下所有动作，不无担心地问道：“那个难缠的老女人,真得永远不会醒来？”<br />??此时此刻，熊李美寰太太，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像是做了一个好梦。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她只是庄森先生的地下室内，又多出的一具被抛弃的身体，和灵魂。<br />??阿玲道：“放心，庄森医生的药是可靠的。她一辈子是活死人。”<br />??“真是可笑，连脑电波转移这种科幻小说题材也肯相信！”<br />??“不知道我能不能哄过李老先生呢，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br />??“放心啦，大不了别回香港；再说，那老家伙，还能活多久？”<br />??<br />??老家伙并没再活多久。区区半年。<br />??半年后的一个夜晚，阿玲自噩梦中醒来，奔向地下室，看到熊李美寰的躯体还好好睡再那里，旁边又多一尊，同样变成植物人的熊家宝。她叹一口气，想要庆幸，又不知幸在何处。<br />??睡在枕边的男人追她下来，拍拍她的肩膀，不知是安抚还是责备：“你就是爱担心。都告诉你多少遍，不会出差错。等待我们的，只有下半生的幸福。”<br />??李老先生病逝后不久熊家宝也传噩耗。她现在的身份是，继承了所有遗产后转嫁庄森医生的寡妇，庄森李美寰。<br />??她有些恍惚，半年前她还是游荡在街头没人要的阿玲。失业、被姑丈赶出家门，父母给她带出的钱被骗光后，结交的坏朋友也不再理她。她所拥有的，只有一身新染的毒瘾。<br />??然后一天，她晃到庄森的美容院门前，他没有驱赶她，给她饭吃，还有比饭更重要的可卡因。他问她，想不想帮他完成一项大计划。<br />??阿玲不在乎什么大计划，她只在乎庄森有可卡因的处方权。她任他摆布。<br />??庄森倒来一杯水，递给阿玲：“喝了水回去睡觉吧。饱你做一个甜梦。”<br />??阿玲接过水，迟疑地看着庄森。<br />??庄森揉揉她的头发：“怎么，怕我给你也灌麻醉汤？”<br />??“放心啦，我可舍不得。这世上，只有你与我一样肮脏，臭味相投。我们，是彼此的灵魂伴侣。”<br />??阿玲看着杯中的水纹。想不通，没有灵魂的人，也有灵魂伴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