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李花白

　　<br />　　小小的村落，青山绿水环抱。他家在山前，她家在山后。<br />　　一山之隔，隔不断日渐见长的情意。<br />　　从小，他是她的影子，她是他的脚印。<br />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唱着稚气的童谣，洒下银铃般的笑声，她在暖暖的阳光里追逐着他。<br />　　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她做他唯一的新娘。<br />　　二十岁那一年，他把她娶进了门。<br />　　村前的几株李花开得正艳，雪白一片。<br />　　她穿着一袭红艳艳的嫁衣，撑着一把红艳艳的大伞，脸上飞过两朵红霞。<br />　　一阵风过，李花如雪片纷纷飘落，落在她的红裳上。<br />　　他爱怜地牵着她的手，温柔地替她掸落肩头几瓣落花，附在她耳畔轻轻呓语：“生共枕眠，死后同穴。”<br />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脸娇羞，如梦如幻。“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br />　　婚后的日子，如白开水调蜜，透心窝地甜。<br />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让她下地干活。她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把几件平房打扫得窗明几净。<br />　　她常常如风中杨柳般袅袅娜娜穿过阡陌纵横的田野，为他端茶送水，捶背擦汗。<br />　　他快活地吼着山歌，宛如一只快活的百灵鸟，似乎要把自己的幸福唱给全世界人知晓。<br />　　她欢快地应和，婉转的歌声伴着袅袅升腾的炊烟渐渐弥散。<br />　　向晚的风吹乱她油亮乌黑的发，他用手指轻轻地替她梳理。<br />　　暮归的鸟儿轻快地扑着翅膀，他紧拥着她，在薄薄的暮色中，如鸟儿般双双把家还。<br />　　村里人啧啧称赞：“好一对恩爱的小夫妻。”<br />　　她二十五岁那年，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br />　　春末，夏至，雨一场接一场。<br />　　晌午时分，空气异常沉闷，他惦记着还未耕种完的三分地，又匆匆出门。<br />　　一道刺眼的闪电，一记响亮的雷声，雨，瓢泼似的倾盆而下。<br />　　她心惊肉跳，顺手打开一把伞冲进了雨帘。<br />　　风狂，雨急，她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br />　　晴天霹雳，是那日骤变的天气，也是她一生的噩梦。<br />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天旋地转，她的天塌了。<br />　　他直挺挺地躺在田埂上，身边的老牛不停地呜咽。<br />　　风更大，雨更疾，电闪雷鸣。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br />　　大雨后，李花落满一地，犹如她凄凄惨惨的心境。<br />　　为了给他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她倾尽家中所有。<br />　　她真想一头撞死在他的棺材上，但她不能抛开四个年幼无知的儿女，更不能抛开白发苍苍的公婆。<br />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她必须活下来。<br />　　有时候，生比死更难。<br />　　苦苦地挨了几个月，家里已经揭不开锅。<br />　　鼓起勇气又一次踏进娘家的门，大嫂没让她进门就骂开了：“好个丧门星，克死了丈夫也就算了，还隔三差五地往娘家跑，晦气。”<br />　　那时候，娘家大嫂日子也艰难。她不怪大嫂。<br />　　她噙着泪咬咬牙，敲响了大姨家的门。<br />　　慈眉善目的大姨把米桶里的米全倒出来，装好给她，不停地劝：“孩子。这一家老老少少全靠你，你能撑多久？趁年轻再找个男人。”<br />　　四个孩子，两个老人，加上她七张嘴，她真的支撑不下去了。<br />　　为了一家老少能够活下去，在他离世的第二年春天，她把另一个男人领进了家门。<br />　　村里人嗤之以鼻：“说什么恩爱夫妻，人走茶凉，一年都守不住。”<br />　　望着对面半山坡上的一堆黄土，一方墓碑，她泪流满面。<br />　　倒插门的男人相貌奇丑，为人木讷。有人说她鲜花插在牛屎上。<br />　　她心里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br />　　她和新来的男人一起耕种，学做地里的粗活。男人在前，她在后，保持两米的距离。<br />　　每一顿饭，她都会为他摆上一副碗筷，然后把好吃的夹给公婆儿女。<br />　　丑男人从不上桌，端着碗在门槛上吃，时不时地望着她笑。<br />　　年年清明，她带着四个儿女给他上坟，丑男人在一边为他添土。<br />　　清明正是李花飘落的时候，她喜欢在他的墓前撒上厚厚一层纯白的李花。<br />　　年年李花开过又谢，她常常坐在李树下，呆呆地望着他坟前的草出神。<br />　　最小的女儿考上中专那一年，她坚决和丑男人离了婚。<br />　　丑男人看着她笑笑，木讷地说：“我懂，我懂。”<br />　　看着丑男人离去的背影，她无限歉疚。<br />　　她的心，只是他的宫殿，住不下其他人。哪怕丑男人和她同甘共苦了十几年。<br />　　儿女们都大了，像羽翼丰满的小鸟飞出了村庄；公婆也相继离世，她仿佛卸下千斤重担。<br />　　一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想起了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又如春水般柔柔地荡漾起来。<br />　　无数个幽静的午夜，他玉树临风，潇潇洒洒地走进她的梦里。<br />　　醒来，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简洁的卧室如同白昼。<br />　　他和她的婚床旁边，是一张旧式的凉床。凉床上留有丑男人特有的汗味。<br />　　“十多年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没让他碰过。可你却不愿在我的梦中多呆片刻。”她喃喃自语，辗转难眠。<br />　　透过窗，可以看到朦胧的月色下，他坟前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br />　　她干脆起身下床，守在窗前，望着一方孤坟，像一头老牛般反刍着过往的岁月。<br />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稚嫩的童年，他拉着她的手共拜天地。<br />　　“江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荣。”如花的青春，她和他相约白头。<br />　　只是上天妒恨他们的恩爱，有意让他们阴阳相隔。<br />　　其实，一堆黄土，又怎能隔断她对他的情意？<br />　　十几年的光阴，她和丑男人分榻而卧，却背负着薄情之名。她为他守身如玉，却颇受世人的非议。<br />　　“生共枕眠，死后同穴。”他留下的话，让她一生铭记，一生温暖。<br />　　李花又开了，洁白，素雅。她想起自己穿着红艳艳的嫁衣，走在灿烂的李花树下，他拥着她，红光满面。<br />　　多年以后，她也要穿上那件嫁衣，去另一个世界和他相见，那时，他们再也不用分离。<br />　　微风阵阵，吹得李花如雪片般纷纷扬扬；淡淡的清香，在青山绿水间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