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踏梦

　　三月，重庆。<br />　　黄昏，街道上拥挤著熙来攘往的人群。<br />　　三个穿著学生服的少女，腋下夹著书本，并排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一群青年学生和她们擦肩而过，不由自主的，好几个人都站住脚，回头对她们再看上一两眼。<br />　　“张家的三朵花。”一个瘦瘦长长的学生说。<br />　　“三朵花？”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疑问的说。<br />　　“你真是新来的，连三朵花都不知道，你问问重庆每一个大学生，看有没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个笑著说。<br />　　“到底怎么回事？”那英挺的青年问。<br />　　“告诉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重大学生称她们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莲花，清香，雅丽，可是长在水中，采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进水里去。老二是一朵<br />　　木棉花，红艳，脱俗，可是，高高的长在枝头，没有人采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会扎手！”瘦子说。“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说<br />　　“她们叫什么名字？”<br />　　“怎么，你有胆量去碰钉子吗？那你就试试看，包管你碰得头破血流！老大叫张念琦，老二叫张念瑜，老三叫张念琛。老大在历史系三年级，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级，老三是外<br />　　语系，才一年级。”“你知道得真清楚！”“谁不知道她们三姐妹！”<br />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这三朵花是采不下来的！除非她们不是女人！”“她们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老气横秋的说。“她们是奇异的，反常的，超俗<br />　　的。但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前面有什么，一切事物，如违背常情，都是不祥的！”<br />　　三姐妹停在家门口。张念琛打了打门，扬著声音叫：<br />　　“我们回来啦，开门啦！”门开了，三姐妹鱼贯而入，老大张念琦望著自己的母亲问：<br />　　“妈，你在做什么？”“画画。”母亲微笑著。“画得才起劲，你们回来了！”<br />　　“妈都快五十了，还这么努力，我希望能有妈的用功精神！”张念瑜说，脸色显得庄严肃穆。<br />　　“二姐，你已经用功过度了，还嫌不够呢，”张念琛说：“当心变个大近视眼！”“近视眼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真能念出点成绩来，为女人争口气，也为妈争口气。”“二姐<br />　　的志愿最大了，想拿诺贝尔奖金？”<br />　　“就是想拿诺贝尔奖金又怎么样？小妹，我告诉你，学问比什么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学问。只是人生太短暂了，真不知穷我这一生，可以念多少书！”<br />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张念琦笑著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松一丝一毫呢？”这几句话原是张念瑜的口头语，张念琦用来取笑张<br />　　念瑜的。<br />　　“真的是这样。”张念瑜严肃的说。<br />　　“二姐的个性最像妈，”张念琛说，“将来一定会成功的。”<br />　　三姐妹走进了屋里，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四大间，一小间。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剩下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张老太太的房间。一家四人，全是女性。姐妹们穿过中间作客<br />　　厅用的堂屋，一窝蜂涌进了张老太太的房间。张老太太年龄并不太大，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有一对年轻时一定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显得深沉冷漠和严肃，高鼻子，尖下巴，一目<br />　　了然是个个性坚强，精明干练的女人。案前放了幅画，女儿们进来后，全都走到母亲桌子旁边，看张老太太的画，叫著说：<br />　　“妈，你画的这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br />　　“这画的是锺馗捉鬼。”张老太太说。<br />　　“妈怎么想起画锺馗捉鬼来的？”张念琛问，和张念瑜一起围到桌子旁边去看。张念瑜皱著眉。<br />　　“妈，这个被锺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这是一个什么鬼呀？我没看过锺馗捉鬼传。”<br />　　“这个鬼在锺馗捉鬼传里没有的，”老太太沉著脸说：“这是负心鬼！薄情鬼！忘恩负义鬼！”<br />　　“哦，”张念琦恍然大悟的说：“你画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爸爸？”老太太厉声说：“谁是你爸爸？”<br />　　“我是……”张念琦嗫嚅的说：“你画的是那个混帐男人！那个丢开我们母女四人于不顾的混帐男人！”<br />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说，严厉的看著三个女儿：“记住！你们没有父亲！你们没有父亲！你们由我一手带大，让你们读书、受教育，你们的母亲是我！父亲也是我！”<br />　　“是的，妈妈，”张念瑜说：“妈，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你的苦心。”张老太太的脸变得柔和了，她慈爱的环视著三个女儿，放下了画笔，在椅子里坐下来。伤感而恳切<br />　　的说：<br />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不把女人当玩物，你们三个，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br />　　目所欺骗！记住，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的甩掉你！……你们都大了，长得又好，现在<br />　　已都成了男人的猎物，你们记住，要机警，要理智，千万别上那些臭男人的当！”“妈妈，你放心好了，”张念琛说：“谁敢惹我，我一定给他点脸色看！”“男人，”张念瑜说<br />　　：“我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我的时间，念书还来不及呢！”<br />　　“妈，打我们念头的人才是傻瓜呢，”张念琦说：<br />　　“我们有的是摆脱他们的办法，现在，他们早就不敢来惹我们了，他们已经领教我们不好惹了。”<br />　　“好的，”老太太点点头，笑了。“我相信你们都是很聪明的。把书念好，要靠自己，不要靠男人！永远要自强，自立，自信做个新时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br />　　可怕，最恶毒的魔鬼！”<br />　　雾，弥漫在四处，浓得散不开。<br />　　张念琦匆匆的向校门口跑，她最怕碰到这种大雾的天气，街上，车子开得那么慢，人在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已经注定迟到了。学校在沙坪坝，距家有<br />　　一大段路，要坐公共汽车，真是够麻烦。走进校门，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书本散了一地，她收住脚，站定了。对面那个人在雾蒙蒙中站著，有点惊讶，有点惶惑<br />　　的望著她。“张念琦，是你！”他说。<br />　　“你走路怎么走的？”张念琦说，事实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错。这个男人皱了皱眉毛，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觉得他那对眼睛也是雾蒙蒙的，看得人心里不舒服。他个子瘦<br />　　而高，眉目清秀，一袭蓝布衣衫，潇潇洒洒。这是中文系四年级的杨荫，她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曾在壁报上写过一篇论诗词歌赋的文章，使她震惊于他的才气。但是，其他方面，<br />　　她对他毫无兴趣，平常见了面，点个头而已。<br />　　“我根本没有走路，”杨荫慢吞吞的说：“我是站在这儿看雾。”“那么，你不应该站在通路上看雾。”<br />　　“可是，”杨荫望著她，又皱了一下眉，一脸的啼笑皆非。“我以为这里不是通路。”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吗，这儿是教室前面的树荫下，平常，大家都在这树荫下休息的。<br />　　她看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杨荫也笑了。她蹲下身子去捡书本，他也蹲下身去帮她捡，书本捡好了，他把他手里的那一叠递给她，她接了过来，情不自禁的望著他。他的笑<br />　　容收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迷茫的、荡人心魂的地方，于是，她怔住了。他们对视了四、五秒钟，她才猛然低下头去，把书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来，匆匆忙忙的说了一声：<br />　　“谢谢你。”就转过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开了。跑了老远，她再回头来，在雾中，她可以辨出他瘦长的影子正缥缥缈缈的浮在雾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她站住，把手<br />　　压在跳得十分不稳定的心脏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br />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课，单独走出校门，这天，张念瑜和张念琛都没课，她也只有一节，时间还早，校门口一片耀眼的阳光。她才走出校门，一袭蓝布衣衫拦住了她的去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