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情意

一直未曾明白生活的意义所在，却对它有充沛而无法诉诸于任何形式的情意。——安妮宝贝<br />　　1<br />　　一场大考结束，她终于可以把自己埋入松软的秋被。一连四五周，每一天都有十个小时的睡眠，她对自己说，睡到太阳穴不疼了就起床，这句话简直是毒药，她不可收拾地变得懒了。她的小男友似是猜到了，刺骨地对她说再跟她相处就要变得像她一样堕落了。她一时分不清这是他的玩笑话还是批评，本能地想顶回一句“哪有”，却见他草草地扒完饭，附上一句“我先走了”，便果真走了。<br />　　剩她一个人在人声鼎沸的食堂，有人张牙舞爪地做手势，有人露出笑颜，她只知这个世界在嗡嗡作响，却不知这响声的意义。<br />　　他走后的食堂，没有一句话是对她说的。她赶在老生返校之前回校迎新招新，而她并不是那种出众善谈的人，无法迅速地在新生圈里布下关系网。她真是讨厌一个人在食堂里进食呢，她怀疑新生们一定会上下打量她，可是她吃饭的姿势怎么可能好看呢，不规则的饮食让她每吃几口就干呕一下，让她慢慢细细地咀嚼却无法咽下。她在食堂里常常能坐上三个钟头，这时间长得能让所有的人都检阅完了吧，她的丑态，外加她的孤单。<br />　　她知道她的小男友返校，约了多次终于在食堂见到他，与此同时，听见他说，他要去自习备考，这过程中他会自己随意挑一个自习室，不会接电话，不会看短信，不会与她同行，不会与她吃饭……一个“会”，数不清的“不会”，听似如此伤人，她却不能怀疑他对她的情意，这次的见面让他轻轻地抱了抱她。<br />　　这就够了吧，他只是把她的孤单又归还给她。<br />　　如此想来，这样空空落落的时光，真的只适合睡觉呢，睡到忘记头疼，忘记饥饿。有时她睡到自然醒，或者在浅眠中听见小男友的短信嘟嘟响起，她睁开眼，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望着宿舍的天花板慢悠悠地思考，坐起身来却没有后续动作。<br />　　小男友会在短信里说，这是他的任务开始的第几天以及他完成了多大量。而她，总是没有太多底气地回复说自己起来了，开始干活了。有时她睡过头去听不见小男友的短信声，忘了回。可事实上，回不回都是一样会没有下文。从她起身，坐在床上开始发呆起，睁开眼的世界已是一片寂静无声。<br />　　这时候的她，格外容易胡思乱想，想自己不够高，不够美，不够聪明，想的都是一些已成定数的事，总觉得曾是拼了命地努力了，却是徒劳，微驼的身子支着负荷的神经。她不需关心漂亮应潮的服饰，也不愿像她的小男友一样再对一场大考发动猛烈攻势。她甚至怀疑他为何轻轻地抱住了她，难道低劣的她不会让他觉得丢脸吗？他如此坚定地备考走向他风光的未来，他为何还在这途中发来短信告知这堕落的女孩？<br />　　他偶尔说：“清早的天空很美。”这是短信中最为抒情的句子。虽然他不再说明对她的惦念。她相信这之中是有爱的。恪守这盛大的爱让她觉得越发自卑，觉得她在这逼仄的无人的寝室就像诗人在阴暗的无人造访的地下室，谁也不知她丰盛的想象可以伤了她全部的元气。<br />　　2<br />　　好在还有上级布置下来的迎新招新的工作，让她也不至于醉生梦死。她虽不是哲学家，但也感喟这冥冥之中的安排，在她已经不明白生活为何还要向前的时候，向前的生活还是给了她应接不暇的图景和接踵而至的任务。<br />　　在寝室的地上垫报纸、铺纸张、调颜料，大费周章后，画的是一模一样的图案，上的是一模一样的颜色，得到的是一模一样的海报，不动脑筋地从早忙到晚。<br />　　这样子渐渐打发掉一些时日，也渐渐麻痹掉全部感官。<br />　　某日她的寝室有人来访，这人不是为她而来。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可意外的，而又使她难免觉得失落。恋爱中的人，大多会失掉很多同性朋友，这一点，她和她的小男友早已察觉，于是他总抽出大部分时间混迹同性朋友圈并且能够轻易地融入，而她捧着饭盘在室友的身边刚要坐定，却听见她们说：“去去去，找你男朋友去！”这话中多少带有戏谑的成分，但也让她当了真。当真变得封闭起来。<br />　　这日，客人敲门进入她的寝室，没有找到要找的对象，只见到这个女孩一个人慢腾腾地搅拌颜料，本想归返，却看见她放置了一把椅子在跟前。客人并不是不认识她，先是跟她的小男友有不浅的交涉，后是在她上台领奖学金时为她鼓过掌。但客人也不确定她有多友好，她见外人时虽然脸上有浅笑，但也没有太多言辞。她就是这么一个对人有抗拒感的人。但她不可思议地爱上一个男生。<br />　　客人反身坐在椅子上，开始畅谈。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大学生，感叹处理不好的人脉，炫耀已有的兼职经历，鄙视女生中盛行的“找个有钱人”的想法。最后提到女孩的小男友，凭着自己在校里校外看人阅人的一点经验，委婉地提示她，他会有大男子主义，而她又太优秀，他的主义会责令自己超越她，这样的关系可不太好。<br />　　她一楞，从未从未这样想过。从未从未想过自己足够优秀。不是谦逊。倘若是因谦逊而有这种想法，又为何好几次在夜色里为了自己驱散不了的卑微感哭得弯下身来？她悲伤地想要融成宇宙中的一个点，不要再成长了，不要再经历了，不要再觉得表象很重要，不要再费力地提升内涵，不要再遇见新的人，不要再苦心维系旧的情……那么多心愿，她从未完成一桩。<br />　　而她的小男友，这种无中生有的主义又从何处来？<br />　　3<br />　　她把画得最精致的一张海报贴在小男友宿舍公告栏里最显眼的位置，虽然明明知道他是不会看的，他曾扬言要告别所有的校园活动，专心致志地攻克那场考试。<br />　　可是也许会有这样的一天，他临出门时看见摇摇欲坠的海报，把它抚平，摸到一块一块突起的水粉，他忽然想看看海报右下角的署名，想看看是谁用了心。<br />　　那么，他就会想起她，偷偷地放肆地想起，就像此刻贴海报的她一样。<br />　　如今已经入了秋，他结束了在自习室的闭关修行，报名了一个新开课的培训班。而她，她的心变得像秋空一样辽阔，稍有惊动，就刮起一阵风。<br />　　而大学这么闲，这么闲，闲得让人忐忑。<br />　　开学后无所事事的周末，她决定去叔叔家消除这寂寞。<br />　　最初填报这个城市的二流大学，父母是想到她在这里可以独立也可以投靠亲戚。她犹能记得自己还是大一新生时候的情景。她在一个炎炎夏日拖着大包小包到叔叔家落脚，还未进门，屋外的楼梯就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搁脚的地方都是一些残缺的变形的水泥，再看看裸露的乱拉的电线和黄旧的掉灰的墙壁，她迟疑了很久才扣响了门。<br />　　是她的弟弟把门打开，开门后就不吭声地跑去电视机前。<br />　　叔叔在里屋喊：“是谁来了？”<br />　　女孩赶紧脱了鞋赤脚走进门：“是我。”<br />　　听见他说“我背上有一根筋疼，现在躺着起不来。你要喝水的话自己倒。”<br />　　女孩突然僵在路上，这真是一次很失败的造访。她答道：“我不渴，叔叔你渴了吗？我帮你倒杯水。”<br />　　叔叔又大声喊：“不用了！”女孩进屋看了看叔叔床头柜上巨大的水杯。他带着耳机，懒洋洋地躺着。<br />　　女孩折身去了厨房，水池里的杯子底还有没被冲散的咖啡渍，她找不到工具，把手伸进去搅拌，突然有一阵恶心，就像自己喝了那汩汩流出的黄褐色的水。<br />　　隔了几分钟，叔叔在里屋喊起弟弟来：“快去写作业，否则下学期别念书了！”<br />　　“好咯，莫吵咯！”弟弟的嗓门一点儿也不比他小。<br />　　女孩在这样的喊闹声中提着行李离开，她乘公交车穿过新的城市去新的学校，不知是被灌了铅还是被灌了蜜，她觉得悲伤而又亢奋，她悲伤的是城市底下漂泊的人，她亢奋的是她会认识新的人而停止自己的漂泊。<br />　　后来接到婶婶的电话，她说，叔叔早年退了学去务工而现在失业在家不愿出门，弟弟从小染病娇生惯养而现在初中的九门功课挂了八门可能读完这一年就送去技校，而她自己文化水平也不高而现在打一些零工养活一家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