损掉的长安

丢失的长安
                                                        很多年前，去甘肃平凉，从西安转车。车辆从尚德门缓缓而出，完好的古城墙巍然屹立在淡灰色的天空下，有说不出的宁重。
那印象保留了很久，西安，是一个在想象中古意尚存的城市。
这年的春节，终于专程去了西安。
一路上把日记本放在包里，在各个景点辗转，再背回北京，却一个字也没有写。
我是很喜欢在路上写字的。在略微颠簸着的车厢里埋头在自己的膝盖上涂涂写写，是尤其喜欢的方式。
而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不能说是西安给了我失望，也许，是自己老了。再难对什么觉得惊奇和欢喜。
而我想象里的长安城，终于在我脚踏一个真实的没有古意的西安之后，从印象里消失了。

（一）两个文盲的第一日
在那么多关于长安的诗句里，尤为喜欢的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读起来又萧瑟又疏旷，却并不哀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太安静了；“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又太沉重。
我在去路上刻意温习着这些句子，希望能酝酿出足够的情绪来矫情一把。不过老实说，我在路上更担心的是我的钱包和已买好的回程车票，西安火车站的混乱和小偷的技艺高超据说已经和广州有得一拼了，我担心我们没来得及怀旧就得露宿街头。
在这样矛盾而且毫无美感的心态下进入了西安。市内建筑略显陈旧，相形而下，整葺过的城墙倒显出新来。
610坐到南门，穿过书院门到碑林。书院门是一条仿古街，大概卖些假古董字画类吧，新年没有生意，冷清得很。
碑林是值得一看的。只是，于我们这些没甚文化的人来说，不过是印证了自己真的没什么文化。那些数量巨大的碑文，仅限于知道哪些哪些是历史书上讲过的名家罢了，我实在不觉得颜真卿和柳公权的字有多好，反而那些无名碑刻上的小字工整秀丽看起来顺眼得很。此外，无非是保持自己一贯的八卦本色，对他说，这个司马芳是司马懿他爹，那个米芾人品如何如何。老实说，书法当然是美的，但我的欣赏能力实在有限，我不能静心于书法的美当中，只能放任自己的低级八卦乐趣。
攻略上说，碑林门口有秦豫肉夹馍，没找到。打车到钟楼。
从钟楼上望下去，街道果然笔直。
钟楼走到鼓楼，看完正好去北院门回民街。去红红吃了酸菜炒米，味道虽然不错，可是总不如想象中那么好。买了两个贾永信的黄桂柿子饼，却意外的好。把柿子和入面中，煎出来，里面裹不同的陷料，橙红橙红的，好吃也好看。路上后来看见别家也卖，却不如贾家的现煎现卖颜色鲜亮，买了一只尝起来也大不同，可能用料不新鲜，有烂柿子味儿，难怪贾家摊位前队伍排那么长。
北院门一拐就到化觉巷，清真寺在巷子深处。是唐代的建筑了，而且是很传统的中土建筑，不像别的清真寺是圆顶的伊斯兰风格。很多教民戴极干净的白帽子在聚会。礼拜大殿亦是不对游客开放的。这是一座仍活着的寺，不像很多佛教寺院，只剩了建筑和塑像，却早失了佛教的意旨和僧侣信众。
一路有很多烤肉店。招牌多是自右向左而书的，身边那厮比我还没文化，一边走一边念，忽然说出“店内烤宝宝”的话来，骇了一跳，仔细看，原来是“宝宝烤肉店”。
没去吃“烤宝宝”，去了城墙。很多人在骑双人自行车，城墙宽阔，旧时应是为了方便车马运送物资吧。绕城走了一段，却没有平遥古城的感觉好。边垛太高了，几乎看不到两边的景色。纵看得到也没甚可看，都是现代的建筑，毫无美感可言。城墙的古意可能只在远观的时候吧，真的站在上面，却全无感觉了。
到南稍门去吃永明歧山面和薛昌利米面皮。前者找到了，没有营业，后者根本找不到。看见有“张军擀面皮”，去吃了，料调得很好，极酸极辣，但擀面皮不好，像是机制的，太厚滞。还是在平凉吃的擀面皮最好吃。

（二）西线
在住的酒店里订了西线一日游。最讨厌跟团了，但因为西线距离远而且散得很开，如果自己去茂陵、乾陵和法门寺，至少需要两天。反正打定主意决不去不感兴趣的网点就是了。
先到阿房宫。没进去。在门前广场上乱晃。导游过来说乾陵是“远观”而不登的，很失望。同来的另一家北京人也不同意，于是一同说好其他游客去黄土民俗村和懿德太子墓的时候让司机偷偷送我们去。
第二站是咸阳博物馆，也没进去。马路边上就是渭河，跑到河边去，水面开阔，也并不混浊，有微微的绿色。
终于到茂陵。远望过去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巨大土包，很规则地植着松柏。博物馆建在霍去病的墓上，也是一座类似的土包。说霍墓是仿祁连山而建的，实在看不出哪里像祁连山的形状。镇馆之宝的镏金马和镏金竹节灯台什么的，没觉得有多好，但那些石刻真的稚拙可人，线条简单，却都有那么一点点憨态。可惜那个王八蛋导游只给了半小时时间，听完讲解只剩八分钟了，只能匆匆一览。
乾陵是趁其他游客去黄土民俗村和吃饭的时候去的。导游说最多五十分钟。几乎是跑上山再跑下山的，刚好五十分。乾陵也有很多石刻，石翁仲，长翅膀的翼马，牵马的人，还有据说代表外国使节和少数民族首领的六十一藩臣石像。大部分的石刻都没有了头，刻法我不懂，但感觉没有茂陵的石刻那么简洁可爱。
风水这个词，自是每个帝王陵寝都说是很好的。茂陵是那样说，后来去了始皇陵也那样说。依山望水也是很多地方都有的。但乾陵真的让人感受到了那种气势。梁山并不能算是异常雄伟的，渭水也算不得格外出众的河流，但看完了武则天的无字碑往山下走，却被一种形容不出的气势震撼住。渭水在远远的山脚下，隐约在一片浅灰色的雾霭中，山下八百里秦川平原开阔，雾气苍茫，每走一步，都像是脚步声格外沉重有力一样。那大概就是所说的帝王之气吧。但只有盛唐才能有这样的气象，在此之前的秦汉，过于疏陋；在此之后的宋元明清，精致却又显柔弱了。只有唐，华丽而又大气恢弘的盛唐，才能有如此的气势。
回到山下，司机和导游一再叮嘱不能告诉同行的游客我们登了乾陵。其实这本来就是行程表中的，导游却说乾陵只有一个山包没什么可看的，不如去看太子墓的唐代墓道。可能是因为乾陵给的回扣少吧，而且从容看下来要近两个小时，不符合他们快捷创收的宗旨。为了导游安排我们去了原本该去的景点，还要表示谢意，同意参观我们本来坚决不想去的懿德太子墓。去了又只有后悔，墓道里的壁画早已被陕西历史博物馆移走，除了拥挤在人群中看了一眼巨大的石棺，一无所获，而这个地方的门票与乾陵相当。
最后一站是法门寺。一路上导游反复叮嘱大家不要理会寺前卖香的人和众多信口吉凶的“大师”。法门寺在宝鸡的扶风县内。扶风是个很古老的名字了，在它治内，有很多地方是与周朝有关的，譬如歧山，譬如召公镇。西安城内的小吃有很多春节仍在营业，但所有和歧山面有关的馆子却全都没有开门，我因此判断那些做歧山面的全都来自于扶风县内的歧山镇，这些做面的师傅们赚了一年的银子全都回家过年赌钱去了，所以我家那厮嘟囔了很多天在西安辗转了很多地方都吃不成一碗歧山面。
法门寺最出名的是释迦牟尼的指骨舍利，被称为“灵骨”，同时从地宫出土的还有三枚仿制品，被称为“影骨”。赵朴初说舍利无真假之分，只有灵影之别，如同天上月是月，水中月亦是月。觉得这话说得很好。
法门寺的建筑已是修复过的，没有什么动人之处。让人们趋之若骛的，除了舍利，还有同时出土的种种珍宝，果然极尽华丽珍奇。法门寺所在镇上，一应店铺全都要和这所名刹拉上点关系，广场上络绎不绝的人群，不是生拉硬扯着游客买香，就是故作高深地说，施主请留步，我观你面相如何如何——
忽然有点恍惚的惆怅。佛教让人清心寡欲，可是佛门之地却聚敛了财宝无数，亦以这华丽殷富吸引人来，看不到半点清净的意思。那些拥挤着争看舍利的人群，或在佛像前跪拜的人群，亦没有任何虔诚的表情，更多是，是看个热闹新鲜吧。若说宗教应该予人以教化，而这座名刹的存在却只使得周边乡民尽失淳厚之风，以欺诈逐利。
这世间很多事，都如此矛盾可笑吧。
譬如旅行。希望走更多的路，看到更多不一样的风景。可是走马观花的路上看到的感到的，又有多少是其地的本来面目呢？那不过是游客心目中的风景。而游客的来来去去，却往往改变了一地的风土民情，改变了原有居民的生存和生活方式，亦改变了风景本身。

（三）东线
华清池。是一个很可笑的地方。一些破旧的池子被新建的宫殿罩住，连意淫的可能也被“啪”地打碎了。
秦始皇陵。也是依山临水。可是感受不到乾陵的气势。
兵马俑。在这里才感受到秦朝的气势和宏大，却也同时感到人类的无力和渺小。再尊崇的人，再华丽的殉葬，终归，抵不过生老病死吧。
去东线，要在火车站的解放饭店门前坐306大巴（游5）。车前总是围拢着许多人。还没走到跟前，马上有人窜出来说，坐车吗？到广场先买票。我家那厮就直楞楞欲跟着走。我觉得不对劲，跳到车上问，售票员说是在车上买的，不过这一班没位子了要等10分钟坐下班。那些人仍旧在下面拉人去广场，还真有人跟着走了。去广场买的票必是私营车的，先被骗买了票就不能不坐他们的车了。想起来去苏州时，载客三轮车夫很喜欢说，寒山寺啊，正在修呢，不开放，我带你们去哪里哪里吧，骗术如出一辄，而且全都气焰嚣张理直气壮得很。

（四）城内
小雁塔。
锗黄色的塔，转角有坍塌，顶上的塔葫芦亦没有了。
寺院狭长安静。门墩有很多种，图案繁复漂亮。有很多很多的拴马桩和上马石，样子千奇百怪，雕刻得精致琐细。不知是原有的还是后来移来的。这座寺与武则天渊源很深，唐时香火极旺，达观显贵多来此，拴马桩和上马石可能都是为贵族们预备的吧。
大雁塔。
是玄奘翻译佛经之地。塔以外的建筑多是新修的。大概是因为玄奘曾经骑象讲学吧，寺内石凳都坐成大象的样子。寺外广场宽广，建有很多音乐喷泉，据说是西安人近来很喜欢的去处。
大慈恩寺（大雁塔）比荐福寺（小雁塔）大得多，但我更喜欢荐福寺一些，因为它的安静吧。
陕西历史博物馆是很值得一去的地方，即使文盲也没关系，因为实物通通很好看。从旧石器时代的工具到历朝精美的工艺品应有尽有，宝贝很多，看得那厮口水哗哗的。
我最喜欢的却是彩陶，造型和线条至简却美。颜色橙红，过了那么多年依然鲜亮悦目。

（五）吃的吃的吃的
到西安，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为了吃的。可惜春节很多小吃店都没有开门。专门到南稍门去找歧山面，到南院门找BIANGBIANG（这个字全拼也打不出来）面，都只能对着紧闭的大门失望而回了。
南院门有一家很小的馆子，招牌上虽写了很多种类，却只卖“裤带面”。服务员问大碗小碗，都要了小碗。先上了一大碗“汁子”，就是煮好的汤头，浅棕色，有黄花木耳香菇油豆腐西红柿等等很多东西在里面。等了很久面才上来，所谓“小碗”，其实是一个铝盆，而“大碗”，就是更大的铝盆了。面条很宽，学着当地人从盆里拉出一根来蘸着汤头吃，味道很厚。看到背包的外国帅哥也守着一碗一盆在吃，一边看着LP，吃相还挺专业的。
樊记，在阿房宫电影院旁边，据说也是百年老店了，生意很好。服务员表情生冷，一看就知道是国营店了。要了优质的肉夹馍，所谓优质，就是可以自己选肥瘦，肉多一些。煮得软烂的腊汁肉剁剁，夹到白吉馍里，香则香矣，却太腻了，流了满手的油。北京卖的肉夹馍，肉其实差得不多，区别就在馍上，哪里有白吉馍，多半是用火烧代替的。另外要了腊汁肉揪面片，一般。油泼箸头面却很好，箸头面，顾名思义，就是筷子粗细的面条，煮一点小白菜心，用油泼辣子和醋调了，简单而好吃。在我的定义里，西北的味道，其实就是油泼辣子和醋和面调和的味道。
北院门小吃街里，觉得其实除了贾永信的柿子饼，其他乏善可陈。
北院门走到头，就到了大皮院，满街有一种说不出的臭。为了去吃老乌家的小炒泡馍，撑着走进去。自己算是喜欢吃牛羊肉的人，但西安的羊肉好象特别的膻。要了两份优质小炒，先领了碗和馍，花了几十分钟努力把馍掰完，再等了十几分钟，巨大海碗的泡馍却只吃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这一顿，最后是在钟楼的麦当劳解决的。（麦当劳真是个好地方啊，每一次在异地，冷了，热了，没地儿休息了，口味不合了，它总是救星一般的选择。偶决定，以后坚决地不随波逐流说人家是垃圾食品了。）老乌家隔壁有甜品店，兼卖凉皮。凉皮做得一般，酸梅汤却出奇得好，不是勾兑出来的而是熬制的，还带着桂花和乌梅的碎屑，入口浓郁酸甜。每人喝了一杯不过瘾，索性把随身的水壶拿去灌满了，一直喝到回北京的火车上。
街上推车的小摊子卖各种小零食，尝了八宝镜糕，只是甜。缯糕是糯米和枣泥芸豆一层一层蒸的，亦未觉得十分出色。倒是卖干果的摊子上，有一种巨大的蜜枣，有如小孩拳头一般，是梨枣做的，在别处不曾见过。
钟楼牌小奶糕，在酒店门口的店里就有。其实是钟鼓楼牌，有奶油、巧克力、花生、草莓、红豆等口味。五毛一个，物美价廉，的确很出色，尤以奶油的最好。每个城市都有传统的雪糕和汽水，譬如北京的北冰洋，也譬如西安的冰峰。那厮要了两个冰峰汽水，喝完后我主动要求去楼下退瓶，没有退押金，就直接用空瓶换了四个小奶糕。酒店房间的小冰箱只有冷藏没有冷冻，我把小奶糕放在窗台外面的“天然冰箱”里。那厮说只有吃的能激发我的“聪明才智”。不过天然冰箱比电冰箱好不好用实在无从知道，因为没用多少功夫我就在窗户的开开关关中把它们消灭干净了。